100个邪邪的小故事:斩情丝

我问:你又要走?
他点点头。
我再问:那……这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累了就会回来。
他走了,一个半满的12升小双肩包,斜斜挂在他的右肩,满不在乎地晃荡着,根本不像要去出差几个月的样子。每次,他都把我留在家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只有等。上班,下班,日子过得也很快。
可是,这次,我放年假了,很长的假期。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想要跟在他后面,看看他都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他叫阿平,是我的丈夫。十四年前的那个十月,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十八岁,刚上大一。
那时的我,精力充沛得仿佛永远也用不完。每天,我在早上五点钟起床,围着学校的大操场跑上五千米,回到宿舍冲过凉,还觉得意犹未尽。上课的时候,我的笔记总是记得又快又工整,老师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示意。中午吃一碗简简单单的番茄鸡蛋面,我能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我的味蕾能榨干每一个食物分子散发出的香气。
大家都说,我身上一定有个发条开关,上紧就能转上一整天。
我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遇到阿平的。
那是个周末,我在书城闲逛,一目十行地翻着书。许许多多的书,每一本我都喜欢。文学、建筑、美术,甚至统计学,我真想把书里的精华拧出来,喝下去。当然,我只看不买,因为我的钱包又干又瘪。不过,青春不就是这样的吗?没有钱,却有着把整个世界都据为己有的豪情壮志。
一个工作人员推着一架平板车走过来,车上堆满了书。我的视线没离开手中的书,只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扑倒在一排书架上。这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被我扑倒的那一整排的书架向后倒去,接着是后面一排,一连五六排书架都倒了,直到一面墙堵住了倾倒的趋势。
那工作人员就是阿平,他拉起我,问:你吃早饭了吗?
我说:吃过了。
他又问:吃饱了吗?
我说:挺饱的。
他说:那就好,因为你得干一个上午的体力活儿了!
接下来,果然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和他才把那一片狼藉恢复正常。在干活儿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小女生而有丝毫看顾我的意思,这跟后来我们在婚姻中的相处模式差不多。
那时的我,觉得很受用,因为这是被平等对待的表现。我不是什么所谓的女权或者平权主义者,只是被当做一个成熟的女人对待,于我还是头一遭。
中午下班后,阿平带我混进了员工食堂。那是个福利食堂,自取式的,饭菜的味道我至今还很怀念。还记得,那次我吃了整整四只狮子头配两大碗米饭。阿平在对面看着我,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他笑:我想也是——你太能吃了。
我就红了脸,本来眼睛一直盯着取餐处那个大托盘里最后一个狮子头的,只好作罢。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起身给我盛了过来,把狮子头连同汤汁倒进我的饭碗,说:不过我们单位的食堂呢,是管够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咽下口中的食物,轻轻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虽然如此隐晦。我不是个美丽的女孩,爱神的目光还从未眷顾过我。我本想故作矜持一下,可是没拗过自己直来直去的性子。
而阿平,是个让人第一眼看到就会怦然心动的男人。他比我要年长十一岁,那时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有没有妻子,我会不会被骗得体无完肤。所幸,阿平是个好男人。
毕业后,我们结了婚。四年的恋爱,我的初恋。我觉得人生的这一部分已经圆满了。只是,婚后,他换了工作,从此就常常出差。
没有尝过这滋味的人,很难真正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这十年来,我们聚少离多。阿平总是一走就两三个月。开始我还详详细细把他到行程打印出来,贴在墙上。可是他很少是按照行程行动的。有时说第二天就回来,却一个星期后才出现。有时应该出现在A地,可实际上他却去了B地。
那次,我突发胆道蛔虫,手机就在床头柜上,可我却在地上翻滚,离它越来越远。要不是我半夜敲击地板的声音让楼下邻居报了警,我可能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有一次,半夜水管突然爆了。巨响惊醒了我,我穿着睡衣,冲进洗手间,立刻被浇得透湿。给物业打电话,没人接。我哆哆嗦嗦地出门,在楼道的墙上找着管工的电话,打了有一百个电话,才找到一个愿意半夜上门的。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进门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住一只大扳手。
忘带钥匙请人开锁这种事,一开始也发生过不少次。现在,说来可笑,我都是像小学生一样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阿平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一开口跟我讲那些专业术语,我就头痛。是真的头痛,太阳穴发胀,难受极了。后来,他就很少谈他的工作了。再后来,要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了。他那只双肩包总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只要那包不见了,我就知道,他又走了。
结婚第十个年头,我第一次有了跟踪他的想法。刚才,我偷偷打开了他手机的GPS定位系统。他走后十分钟,我用平板电脑连上了网,在地图上定位了他的手机。可是,不知为什么GPS显示他的手机就在家里,可我明明是看到他把手机装进了裤兜里的。我在家里找了半天,没发现他的手机,只好举着平板电脑走出了家门。
一出门,我差点被吓死。阿平就站在门口。他说:芝芝,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吗?
我问:什么话?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怜惜、不忍还是悲悯?
突然间,我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我忍不住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终于不再天旋地转了。我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书店里,那场景无比熟悉。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我站起身来,回过头,是阿平,十四年前的阿平。他推着一架书,而我正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我下意识地一退,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因为我失去了重心。再回头,多米诺骨牌正在倒下。
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到了我面前,我拉住了它。
我的心里朦朦胧胧的,冥冥中似乎有人告诉过我,这是我必须要经历的。可这个人又是谁呢?我问:阿平,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阿平说:咦?你认识我?
我大哭起来:阿平,这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我!
年轻的阿平捂住了胸牌:哦,你是看到我名字了吗?你还挺聪明的,不过,套磁没用,哭也没用,这烂摊子你得给收拾好了!
我瞪着他。
他又问:吃早饭了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发生了什么?难道时光倒流了?突然,一切记忆都模糊不清起来。现实、回忆和想象没了界限。难道,我是在看到了他的第一眼,就在想象中跟他过了整整一生?
我像木偶一样重复着回忆里或者想象中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我们收拾好了书架,他领着我去蹭食堂。在食堂的玻璃门上,我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马尾辫,背带裤。拿狮子头的时候,我突然心里一动,把托盘里所有的狮子头都盛到了自己的餐碟里。
年轻的阿平说:你要吃五个狮子头啊?真厉害!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他又说:我们这食堂不错吧?想不想一直来蹭吃呢?
我张着嘴看着他,这不是梦,因为一切都太过真实。半晌后,我点了点头。
跟阿平告别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把一直背在肩上的书包取下来,在里面找到了一把钥匙,看到这钥匙,我马上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回到学校的宿舍,我在镜子里仔仔细细看着自己。也许,之前的十四年都是我的想象。我十八岁,生活充满希望。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毕业了,我们结婚了。
那天,阿平告诉我,他辞了书店的工作。我心中一阵异样的感觉。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接受那份让我们十年来聚少离多的工作了?我说:阿平,你可以不辞职吗?
他说:可是现在书店越来越不景气……
我说:没关系,我马上就工作了,我会努力赚钱的。我喜欢你摆弄书的样子,别辞职,好吗?
他看了我半天,说:好吧!
第二天,他去上班了,我在家里发简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阿平的领导。他对我说:芝芝,你是站着还是坐着?
我莫名其妙地说:站着。
他说:那你先找个地方坐下。
我腾地出了一身冷汗:领导,阿平他怎么了?
他说:你坐下听我慢慢说。坐下了吗?嗯,好——今天早上,阿平在上班的路上,他坐的那辆通勤车被追尾了,他不巧坐在最后一排……
我赶到医院,阿平静静躺在那里,从头到脚罩在白色被单里。领导没拦住我,我拉开了那被单。突然,我笑了,我说:这不是阿平,你们弄错人了!
领导说:芝芝,你冷静点儿。
我说:这根本不是他,虽然是他的衣服,可这不是他的脸!是别人,一定是别人!
我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领导说:别把眼泪滴在他脸上,那样他会挂念着你,在“那边”也走得不放心的。
我慌忙擦掉眼泪。
三天后,阿平跟我回家了,他躺在一个很小的盒子里。那盒子,我挑了几个小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都不耐烦了。我说:他要在这里面待千千万万年,我怎么能不好好挑挑呢?
工作人员再没有说什么。
终于,我在几十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挑出了最好的一个。没有一个虫眼,漆也上得那么匀称,一看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做出来的。
我没想到,骨灰竟然是热的。在回家的路上,阿平最后一次温暖了我。我把他抱在胸口,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那么困难。不一会儿,天上飘起了小雨点,我脱下外套包住他。他的热度渐渐透过了盒子传递到我身上来。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彻骨的疼痛,从心脏那个部位传来,我一下蹲在了地上。
不知道我们是四年还是十四年,或者加在一起十八年。总之,现在都没有了。
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总是在我希望它飞逝的时候磨磨蹭蹭,又在我希望它停住脚步的时候健步如飞。阿平去世整十年了,十年前的今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连告别也没有,他就离开了。在陵园门口,我买了花,黄菊和白菊,一共四十三朵。他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不过,别人墓前都有,他也应该有。
一开始,阿平的骨灰被我放在了最高的柜子上,跟他的遗像一起俯视整个客厅。可是我总做梦,梦里他走在漫天大雾中,永远也走不出去。我想起那个曾经催促我的火葬场员工的话。她说:你不要把骨灰放在家里,对死者不好,他们会被牵住,迷住,不能转世。
我当时说:我能牵住他,那……太好了!
可是,一连半年时间,每天我都梦见他在迷雾中打转。最后我妥协了,把他送到了这里。郊区的陵园,十万元一个墓位,送大理石碑。讲价到八万,我们的全部积蓄——对不起阿平,就连你的长眠之地,我还要跟别人讨价还价。
从此,他再也没有来入梦。
交钱的时候,刻碑的人问:你要在碑上写些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又说:写一句吧,这也是我们这个陵园的文化。你出去看看别人都写的什么。
我就去了。
母亲被儿子们存放在这里,她的碑上刻着——妈妈,来生我们还要做您的儿女!
妻子被丈夫饱含热泪地埋葬,因为碑上说——永失吾爱。
幼年的孩子也过早地躺在了这里,父母对他说——壮壮,好孩子,睡吧!
刻碑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问:你想好了吗?
三天后,碑立好了。刻碑的人请示了半天,才同意刻上“等我”这两个字。
我在他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天,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我俯下身,轻轻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九年过去了,那个吻早已模糊不清了。时间真的会带走一切吗?我擦干净墓碑上的鸟粪,倚靠着它坐了下来。我隔着水泥、泥土和木盒子,对阿平说话。我问他:不是告诉过你等我吗?为什么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你?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风呜呜地刮过,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说:我要在这里睡一觉,离你这么近,你应该不会迷路了吧。
我拿出披肩裹住自己,闭上了眼睛。
“欸!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一个声音清晰地传来。
我睁开眼睛,耳边的风声不见了,这是个室内的空间,安静得可怕——我又回到了那个书店。我抬起头,循声望去,年轻的阿平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挂着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我终于又梦到了他!我缓缓站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就戳破了这个梦。阿平看向我,他年轻的脸上挂着笑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奔过去,扑在他怀里。我哭道:阿平!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发过誓我们……我们会永远不离不弃的!
阿平一动不动,任我抱着。良久,我抬起头,只见他似乎是被我给吓呆了,眼神都直了。我狐疑地看向四周,玻璃窗上映出了我的影子,十八岁的我,马尾辫,背带裤。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难道,这不是梦?而是我又一次被神秘的大手推离了时光的轨道?
阿平终于轻轻推开了我。他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呆在原地,这真的不是梦!他又不认识我了——难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阿平推着书,绕过我走了过去。我站在后面,犹豫着。是不是我必须推倒书架,才能跟他有一个“开始”呢?
我犹豫了半天,没下手。
中午,我看着他往员工食堂走去。我也混了进去,没人拦我。我看着他打了饭,坐下开始吃。炒青菜和番茄炒蛋,配米饭,颜色真好看。我闻着食堂里的香气,却没有感觉到饥饿。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晚上,他下班了。走到公交车站,在那里等车。我站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躲在阴影里看着他。
车来了,车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突然,他回过头问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笑了,我说:我请你吃饭吧,于家肥肠面。
他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认识我?
我点点头:加一份肥肠,一只卤蛋。
他呆了半晌,说:你跟踪我?你要干什么啊?
我说:我要跟你说实话,你肯定不信。我好像陷入了一个人生的怪圈,不停重复……
他打断我:待会儿再说,不是要吃肥肠面吗?走吧,去晚了人多。
我们在于家面馆吃了饭,这是我们经常去的一家面馆。肥肠,红油,一屋的热气。正吃着,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着他接起那只熟悉的翻盖手机:喂,哦,在外面吃饭呢!
那边说了什么。他看我一眼,说:跟小吴……肥肠面!给你带一份?
小吴是他一个小组的同事。终于,那边挂断了。他起身,冲着老板喊:打包一份肥肠面,生面,分开装,加两份肥肠!
这是我们互相带饭的统一规格,不知怎的,我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我问:是谁?
他茫然道:什么是谁?
我说:打电话给你的。
他说:我老婆啊!
我的眼泪猛地流了下来,滴在面碗里。他埋头吃着面,没有看到。我赶紧擦掉眼泪,把脸埋在汤碗里。
那天吃完面,我们还在面馆里坐了好久,一直到老板开始赶人。他到底听完了我的故事,可是,他不信。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想象力也很丰富。不过,你挺可爱的,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后来,我们做了很久的朋友。我毕业了,留在了他的城市。几年后,在他家附近买了房子。我找了个工作,混日子一样地上着班。我全部的热情,都用在等待他上面了。他不常来,一开始是因为我总情绪激动,后来是因为忙,忙事业、忙家庭。我觉得,如果不是我一直死缠烂打,我们的关系早就画上句号了。
到今天,整十四年过去了。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又到了那个时候,分别的时候。他很幸福,我很放心。他有个儿子,这份天伦之乐是我给不了他的,我在结婚那年就被诊断出终生不育。他的妻子是个温婉的女人,烧得一手好菜,这也是我给不了他的,我在厨艺方面毫无天赋。
我约了他来我家,我点了外卖。告别的晚餐,我希望不被任何人打扰。
他来了,我们开始吃饭。
我又一次讲起了我们的前尘旧事。他打断我:我不信。问你今年世界杯谁赢了,你都猜错了!
我说:那是因为我根本不关心体育,之前我连世界杯到底是足球还是篮球都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和阿平之前的十四又四年里,他并不是个球迷。也许,娶了不同的妻子,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吧。
我对他说:我今天就要走了。
他停止了咀嚼,问我:去哪儿?
我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是去十四年前你工作的图书馆。
他再问:什么时候?
我说:不知道,反正应该在十二点之前。
他说:你说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问:你能陪我到十二点吗?
他说:今天可不行,孩子有点儿感冒,晚上要发烧了得送医院。
我说:那……就这样吧。
他说:过几天等孩子病好了,我再来。
吃完饭,他走了。我收拾完一桌狼藉,在沙发上蜷缩起来。
八点五十一分。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被叫醒了,一抬头,正是阿平。年轻的阿平。果然,一切又重新开始了。这次,我没有犹豫,一跤跌在书架上。
我们一起收拾残局,他领我去吃饭,隐晦地表白。
一切都跟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一模一样,四年后,我们举行了婚礼。可是,在婚礼上,他的母亲,我的婆婆,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婆婆进了医院,我们取消了蜜月旅行,轮流在陪护床上度过了婚后的大半个月。终于,婆婆醒了过来,可她从此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于是,我和阿平把她接来同住。
噩梦从此开始。
在医院时,不知哪家的三姑六婆告诉婆婆,肯定是我这个新媳妇克到了她,才会害得一向健硕的她突发急病。
那天,我买了土鸡,炖了汤。走了很远才买到的正宗土鸡,三斤七两的老母鸡。那时的我,急于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儿媳。我总觉得婆婆会是这一次夺走阿平的导火索,所以,我迫切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欢心。
汤炖了三个小时,小火慢炖,最养人。我撇尽油花儿,只留下醇厚的原汤。我撕下鸡腿上面的肌肉,我撒上切得细细的小葱花儿。
端给婆婆,她却用那只还能动的手,一把推翻了碗。
一整碗汤都洒在我身上,胸前,手上,腿上。我烫伤了。阿平接到电话,匆匆赶回来。他质问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婆婆在卧室大哭起来,她在控诉我,说我一定要让她吞下滚烫的鸡汤。
阿平听了,把我拉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只有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
我看着阿平给婆婆喂鸡汤。
婆婆说:你让你媳妇先喝一口。
阿平说:尝尝好不好喝?妈,我给你尝一口!
婆婆说:放下!我要她尝!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迟钝如我,也明白了,婆婆是怕我在鸡汤里下了毒。
阿平说:芝芝,你就来尝一口吧。他的眼神哀求着我。
于是,我喝了一口。
婆婆说:你张开嘴,让我看看你咽下去了没有。
我看着阿平。
婆婆说:端走!下了药了!她都不敢咽下去。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凑近她,张大嘴:妈,我咽下去了——妈,我怎么会害您呢!
婆婆说: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说完,她张开嘴。阿平赶紧把一勺鸡汤喂了进去。
晚上,回到我们的卧室,阿平关上门,小声说:芝芝,委屈你了。妈妈心里苦闷,她无处发泄,你能为了我忍一忍吗?
我说:我今天能,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一辈子。
阿平说:妈妈哪里还有一辈子呢,你没听冯大夫说吗,妈妈……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了。
可是,婆婆一直活了好多年,到现在还活着。她恢复的程度,让她的主治医生冯大夫都感觉到不可思议了。他旁敲侧击地问我: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外国的新药?
婆婆的耳朵,不知怎地,变得特别好使。她告诉冯大夫:人得有个奔头儿,我这媳妇卯足了劲要气死我,可我呢,就不能遂了她的心。
我在一边赔着笑,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阿平也没有说什么,因为冯大夫说过,要顺着老人的意,哄着她,不然她容易复发。
从医院出来,阿平把她从轮椅上抱到车上。这么多年,婆婆并没有像其他瘫痪病人一样瘦成一把骨头。她的肌肉还是很饱满,而且这一两年,她明显发福了。
我收好轮椅,放进后备箱。一身的汗。
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无意中瞟见,日历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圈。那还是年初我买来日历的时候,在上面标记的。我一阵紧张,是谁的生日?好像都不是。那是什么纪念日吗?我在心里苦笑一声——我和阿平哪里有什么纪念日呢?我们结婚的日子就是婆婆生病的日子。我狐疑了半天,只好作罢。
阿平回去上班了,我忙了起来——我的工作,是上一天班休息一天的,阿平的也是,只是我们休息的时间错开了。总之我们不会让婆婆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在我们结婚也就是她瘫痪的第一年,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婆婆掉下床几个小时没人发现。
我在厨房大扫除,流水声中,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响。我关了水,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我的卧室传来。难道家里进了小偷?我忙不迭地看向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抽出一把菜刀,脱掉鞋子,挪到我的卧室门口。
我揉了几遍眼睛,才发现并不是幻觉——婆婆正在翻我的包。她站在地上——只穿着袜子的双脚站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
我脱口而出:妈,您在干什么?
婆婆吓得一哆嗦:你……你的活儿干完了?
我走近她:您能走路了?
她低下头去,好久不说话。
我短路的大脑这时才重新搭上线:您是一直能走路?
她还是不说话。
我说:您……为什么要装作不能走路?
她抬起头:我要是能走,你们就会赶我走。我不走,我要跟我的儿子一起过。
我倒退好几步,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响,我抬起头,看到婆婆健步如飞的背影。
阿平进来了,婆婆在她的卧室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阿平说:有份资料忘记拿了。芝芝呢?
婆婆说:不知道又抽什么风呢,在你房间里不出来。
阿平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拉着他,走到婆婆面前。我说:妈,您都被我发现了,还要装?
阿平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妈妈一直能走路,她是装的。
婆婆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她疯狂地锤着自己的腿:我要是能走,还在这儿受你的窝囊气?
阿平慌忙抓住她的手,不料她一借力,就滚到了床下。无论从我还是阿平的角度来看,她的下半身都是根本不能动的。
我目瞪口呆。
阿平安抚了婆婆半天,去上班了。临走前,他瞪了我一眼。
我目送着他离开。突然,我的视线再次被墙上的挂历吸引。那个红圈——是的,就是今天了。十四年了。
我走到婆婆床边,对她说:妈,我要走了。您保重吧。
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窗户。楼下一个人也没有。这就好,不会伤及无辜。
我爬到了窗户外面。
婆婆冲进来了,她喊:你要死也别在这儿死?你让我们还怎么住?!
我冲她挥了挥手,跳了下去。
渐渐的,耳边的风声不见了,坠落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书店的地上。一个人推着平板车正向我走来,而我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年轻的阿平说: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我站起身,一阵眩晕,我顺势扑倒在书架上。
看来,我又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次,我决心一个错误都不犯。
一切都跟之前一模一样。我们恋爱四年,结婚了。
婚礼当天,我对阿平说:千万不要让你妈妈喝酒。
阿平问:为什么?
我说:老年人喝酒血压容易高。
阿平说:对对对,我妈本来血压就高。
婚礼结束了,阿平的妈妈在那里清点着礼金。她没有晕倒,我却一阵脱力。
婚后不久,阿平对我说:我想换个工作。可能出差多一点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扑进他怀里,同时泪水夺眶而出。他说:好好好,那不换了。
第二天,他要出门,我对他说:今天你打车上班,好吗?
他说:又没迟到,这么奢侈干什么?
我不由分说,牵着他出门,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平安到了书店,我已经一身冷汗。
后来,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十四年后的那个“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对阿平说:我要走了。
他听我讲完来龙去脉,吓得要死。他紧紧地抱着我,一整天。
我们一起看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过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十二点整。
十二点零一分。
十二点零五分。
阿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还是那么古灵精怪!怎么,是在提醒我,不许离开你吗?
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难道,我不再重复这十四年的人生旅程了?
后来,又过了四十年,我们都老了。我花白了头发,阿平已经龙钟。这时候,他年长我十一岁这件事,才彻彻底底体现出来。
快过年了,我洗了窗帘。最近这一两年,我每年才清洗一次窗帘。不是懒,也不是不好洗。智能洗衣机,丢进去是干的,出来还是干的。
科技很发达了,可是,还没有发明出能帮人挂窗帘的机器人。
我踩在梯子上,阿平在下面扶着梯子。每挂一个钩子,我就要歇三分钟。饶是如此,我的腿还是抽了筋。
阿平说:换吧,换智能百叶窗!虽然贵,咬咬牙也能省下来。你要是哪天掉下来,可怎么办呢!
于是就换了。来了两个毛头小子,眼神鬼鬼祟祟的。他们在墙上打了孔,说要装膨胀螺丝。打完,说要收费。阿平跟他们理论起来,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说:那就收费吧。
两个小子心怀怨恨,装的百叶窗是歪的。
装完,他们并不走。
一个小子说:爷爷,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阿平问:干什么?
另一个小子已经把手伸进了阿平的衣兜,准确地掏出了手机。
我跟阿平都傻了。
小子们强按着阿平的手指,在手机上给出了五星好评。
然后,他们在一阵奸笑中走了。
我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突然听到阿平在哭。
回头,他真的在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
我连忙给他顺气:千万别激动,你忘了你有高血压了?
阿平就憋住了眼泪。
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的手向我脸上探过来,可是半天不能准确地帮我擦掉眼泪。
他说:我真不想再拖累你了。可是,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又不放心。
这话说完没几天,阿平就中了风。大夫说,考虑到年龄,不能手术了。问是上呼吸机,还是放弃治疗。
我就去看了呼吸机。隔着玻璃,一个人的嘴巴大张着,一根管子插了进去。大夫说,要一直插到气管里。
回到病房,大夫又一次询问我的意见。
我说:不,我不要他受这样的罪。
阿平听到了,那只还能动的手探寻着我的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别怕,阿平,我们一起走,我陪着你。
他清晰地吐出一个“不”字,然后,费力地说:好好……活着!
我走出了病房,大哭起来。
突然间,很久不曾有过的天旋地转的感觉又袭来了。
我赶紧坐在一张椅子上。
旋转好久才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医院里,病房外面。
只是,并不是同一个医院。
一个人坐在我旁边,我转头一看,是阿平,是与我结婚十年时的阿平。
再看向自己,我的双手又白皙又紧致,没有老年斑,也没有枯树皮般的皱纹。
阿平对我说:现在你还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我看着他,忽然间,我记起了一切。
我冲到病房里,病床上还躺着一个阿平,他得了绝症,已经昏迷不醒好几天了——这才是我的生活,真实的生活。而外面这个“阿平”,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使者”,在我决定以命换命的时候,被那个神秘力量派来的使者。
他说:你已经为他受尽了人间七苦,你现在死,他就能活了。
我说:他……还会记得我吗?
他说:当然。有因才有果。你为他受的苦,他必定会为你再受一遍。也许是下辈子,也许下下辈子,总之,他要为你受尽你受过的每一丝苦,你们的恩怨才能了结。
我说:不,我不要他受这些苦。使者,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他不受这些苦?
他看了我半天,说:那只有斩断情丝了。
我问:要怎么做?
他说:你要想好,斩断情丝是非常痛苦的。
我说:我愿意。
使者摇摇头,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里面有一把剪刀。
使者的双手轻抚过我的眼睛,我依言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时,我清晰地看到,从我的心脏部位,伸出一条小指粗的红线,一直连到病房里去。我推开门,看到那红线的尽头,隐没在阿平的胸腔里。
使者说:情丝难断,你得把自己心里的每一根丝都剪断。一共有九九八十一根,少一根没断,都不行。
我问:从中间剪断不行吗?
使者说:你试试。
我就把那剪刀对准红线,剪了半天,纹丝不动。
使者说:情丝不是那么容易剪断的。必须找到根,找到头儿,才能剪断。
于是,我把那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深深刺了进去。在使者的示意下,我剜出了自己的心脏,它温暖有力地跳动着。果然那红线的尽头,变成了很多发丝般的细线,扎在我心脏里。
我不停地剪着,有些扎得太深,我还得先剖开肌肉,才能找到根头儿。每剪断一根,一件我跟阿平的旧事就飞快地浮上心头,再烟消云散。那感觉如万虫噬骨。
终于,所有的情丝都被剪断了。
我倒在地上。
使者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就要死了,而他,会获得新生。
使者消失在我面前。突然,我感觉自己在腾空而起。
我向下俯视,我的身体躺在地板上。我的胸前没有血迹,我的心脏,也还好好地躺在我的胸腔里。
过了几分钟,阿平醒了过来。他翻身下床,又大力按呼叫铃。
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涌了进来。他们抬走了我的身体,阿平扶着墙跟在后面,我也跟在后面。
终于,白大褂们宣布,我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
阿平靠着墙坐了下去。他的表情好像在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我想起使者的话:从此他再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我的心里,突然无比平静。
如一阵青烟,似一缕薄雾,我渐渐地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