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杀手岛

我是国家二级杀手。
我的身体猎豹般矫捷,我的眼神鹰隼般犀利。
打开我的衣柜,你将感受到神奇的零反射。因为从西服到便装,从内裤到袜子,都是一色儿纯黑。当然,这跟卧室的灯坏掉了也有关系。总之,只能通过形状来分辨用途。
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杀手一定要穿黑衣服。因为我们接活儿的时间不太固定,动手的时间也很不固定。白天吧,一身黑其实是很引人注目的,尤其是现在这天气,走在街上,人人都向我投来钦佩的目光,大家感觉到的气温是36度,我的体表估计得有46度。
我也想穿些别的颜色,可是黑色有个非常强大的特性——掉色,多贵都掉色。以前我买过几件白T恤,跟我的黑衣服一起洗一水,就变灰T恤了,再洗,就深灰了——有智力问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洗衣机,不放进去2000g以上的脏衣服它就不工作——当然,这还能穿。
可是我想穿些鲜亮的颜色,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能买来不洗,赶紧穿。可是去年我看朋友圈,好几个人说新衣服不洗就穿,会致癌,吓得我从此只敢老老实实穿黑衣服。
前几天我刚参加了一个同事的葬礼。他是工伤,不对,应该说是因公殉职。
那天,他接了个任务,月黑风高,适宜灭口。活儿干得很漂亮,他走出目标的家,突然想散散步。等到了散步的地方,他就张开双臂迎风而立,让阴冷的风吹走身上的煞气。可是,他的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得太完美,以至于那个大货车司机根本没看到他。
当然,这跟他工作结束后特殊的放松方式有关,他就爱在高速路上散步。
之前我劝过他。他说:我走的是应急车道。
我就闭了嘴。人生这么短,能靠一句话分辨一个傻叉,这种运气实在不常有。有些人,你跟他相处一辈子,他的傻叉本质都能隐藏得滴水不漏。
葬礼上大家都要走上台去讲几句话。其实咱中国人没这个习俗。
我们在杀手大学上学的时候,有一章专门是讲如何在葬礼上杀人的,视频用的素材都是国外的葬礼,所以,后来就有了这个光荣传统。两个大音响往那儿一摆,说出来的话就显得肃穆了,挺神奇的。
好多人一个挨一个上去了,我在下面眯着眼睛看。
今天太失败了,出门忘了戴墨镜。杀手最重要的是什么?墨镜啊!
其实不当杀手,墨镜也很重要。阳光强烈的时候,眼轮匝肌会不自觉收缩,收缩太久就会长鱼尾纹。而鱼尾纹这东西,特别显老。除了一些需要倚老卖老的行当,比如说砖家主任什么的,显老总不是个加分项。
当然,我们这一行尤甚。
根据业内顶级理论专家史蒂芬·毛博士的理论,杀手的综合指数是个正抛物线,在某个年龄点后就要走下坡了——可不要小看这个综合指数,我们评职称就靠它了。
我说过,目前我是国家二级杀手,再杀一百个人就能评一级了。一级上面还有特级和享受特殊津贴的国宝级,二级下面还有三到十级。级别就体现在我们的墨镜上。镜腿儿上印着盲文一般的符号,这是我们的“肩章”。
综合指数每年九月都得测一次,每次都得扒一层皮。职称上去了,才能接上好活儿——差一级职称,收入可就差了两个零。
葬礼那天烈日当空,一丝风都没有,因此,我可能有点儿中暑。反正上去的时候,我朗声说: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参加傻叉的葬礼,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完,台下没人动,都盯着我。我听见他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
——怎么不戴墨镜啊?
——就是!不戴墨镜我们怎么能知道他是谁啊?
谣言从第一排飘到最后一排,又原路飘回来。我再一听,变了。他们说:
——这人肯定是公司的纪律监察员。
——天哪,刚才我没说什么不让说的话吧?
——监察员大人说让散了,那就散了吧。
人们“刷刷刷”走光了。毕竟都是杀手,动作比一般人快得多。只有傻叉的遗孀还呆在原地。我注意她好久了,没别的意思,她一直在背她的悼词,吵得我心烦意乱。这下好了,她还没发言呢。
我下了台,她突然动了,三步两步冲上台,就开始照着手里的稿子念。我想走,可我是个绅士,怎么也不能在女士发言的时候溜号。我只好站在大太阳底下,听她念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悼词。
听她说的那意思,她跟傻叉是闪婚,认识刚满三十天,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这30天,她每天讲了足足一分钟。
后来我听明白了,这是在念她的流水账日记。我还背下来一段:“今天晴,老公早上吃了方便面,因为我睡过头了,他会做的饭就这一种。吃完饭他出门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老公又在早上的方便面汤里下了挂面吃。”
听得我一阵反胃——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流水账。只有最后一天不一样——“7月15号,早上出门去参加老公的葬礼。待续。”
好不容易等她念完了,我正要走,她突然叮咛一声晕倒在台上。这可砸我手里了。我赶忙跑过去扶她,没想到她反手一把扣住了我的脉门。她使着暗劲儿说:监察员大人,你要给我做主啊!
我呲牙咧嘴地说:公司不是都给你赔钱了吗?
她说:公司评估我还能活三年,就给了我三年的钱。我是个普通市民,怎么能套用公司的综合指数呢?
我说:是不应该啊,你今年有……五十?
她说:我才三十三!
我说:那这评估的有问题啊!
她猛地掏出个录音笔,摆弄了两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有问题啊!
她松开我的脉门,笑了:太好了,监察员大人,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过了两天,我去公司取客户资料,这次没忘了戴上墨镜。干这行,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坐班,不开工的时候,时间都属于自己。去趟公司也就五分钟,要是算时薪,估计我们公司能排世界前十。不过那天,我待了挺久。
一进公司大门,我就差点儿给吓尿。墙上、桌子上,屋顶上,大大小小,全是我在葬礼上没戴墨镜的照片,各个角度的,都给拍出来了,最小的也有十八寸,挂得满满当当。而且还给我美颜了,脸上的痣都不见了,眼睛也变大了,总之不仔细看,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照片上,我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最可怕的是,有些照片下面还写着标语——向伟大的监察员同志致敬!
我悄悄问一个看上去很勤劳的女同事:怎么回事儿啊?
她说:你不知道啊,监察员从总公司来视察了!
我们头儿从他的办公室钻出头来:129号,进来!
我进去了。头儿把脚翘在桌面上,问我:128号的葬礼,你怎么没去啊?
头儿在没当头儿之前也是个杀手,他的绝招是无影脚,所以现在他找准机会就要显摆自己的脚速。我小声说:感冒了。
头儿说:这么热的天气也能感冒?我可告诉你,上头派来了一个监察员,你可不要撞在枪口上了!
我心虚地问:监察员这会儿在公司呢?
他说:很有可能,据说上头那些监察员都是些很有手段的人,说不定他就站在你身后,可是你看不到他。
我强忍着不回头。
头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给你吓得,脸都灰了!不过,129号,说真的,你这个自由散漫的毛病,得改改了!
头儿教育了我半天,终于扔给我一个资料袋,把我放了出来。我一出门,正跟一个女人撞在一起。肉呼呼的质感。我一看,这不就是傻叉的遗孀吗?
遗孀嫌弃地用鼻孔看了我一眼:眼睛落家里了?!
不待我反应过来,她一摇一扭地走远了。之前那个女同事凑过来,小声说:千万别惹她!据说,她跟监察员的关系可不一般!老大刚给她批了一笔特别抚恤金!
我问:怎么特别了?
女同事说:数目特别大!
回到家,我想了想,以后在同事面前可就不能摘墨镜了。想到这里,我连忙从总公司的网站上订购了一打备用的二级杀手墨镜。
其实我早习惯了戴墨镜的生活。虽然在半夜执行任务的时候,或者是跟女朋友顺应天地之气的时候有些不方便,走在街上还常常被当做盲人,给我强行扶到我不想去的地方,但这都可以克服。
我打开了资料袋,一个秃脑壳的照片滑了出来。很眼熟,本市知名报人李超白——看来又是个棘手的活儿。
自从上次我在公司的联谊会上告诉头儿,他牙齿上沾了一片韭菜,他就一直给我派这种活儿。倒不是说这个李超白身怀绝世武功,而是,他基本是个好人。这样的人,杀完了起码得做半年的心理评估,每周得跑一趟公司心理疏导室,而里面那个心理专家有着严重的口臭。
再者,这个李超白我认识,之前我跟他还是同行,当然,他是我的前辈,我们都是……那个……诗人。
人各有志,如今我胡凯强当了杀手,他李超白对于诗歌的信仰却从未改变,从他顶住了排山倒海的压力不改名字这事儿上面就可以看出来。
我不明白谁会想要杀他,他可是个著名的老好人。而且,他管的是副刊文化版啊!可是,他要是没惹人吧,谁会倾家荡产地跟他过不去呢?我想要申请熟人回避,可想了想申请一次就要被扣掉一个人头,又作罢了。
没办法,工作就是工作。
我跟了他一个礼拜。他还是一副名士派头儿,骑自行车上班,戴个草帽,脖子上围着毛巾,车把上一大瓶茶水晃晃荡荡。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出了风吹草动,这一个礼拜,他从来都没有单独行动过,连上厕所都要找个伴儿。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约了出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地表温度可以在三秒之内弄熟鸡蛋。他走出报社的大门,我从一辆黝黑的车里探出脑袋喊他:老李!
他不理我。
我再喊:李老!
这回听见了。他上了车,打量一番,说:胡老弟,混……混得不错啊!
我知道他有点儿慎得慌。没办法,公司有规定,我们的座驾也得是一色儿黑的。黑车黑轮子,黑座椅黑玻璃。
我打开了车里的阅读灯,这下儿才能看清彼此。离得这么近,我才发现,李超白已经超越了他诗人的身份,一张黑红的脸膛,咧嘴笑的时候,就露出一嘴大黄牙来。他似乎变得更像个朴实的劳动人民了。我又想起了他很多年前写的诗——褪去语言的内裤,用赤子的部分亲吻大地。
不行,我得打住,再这么想我就要心软了。我问他:找个地方坐坐?
他说:坐坐就坐坐。
我向着郊外驶去。李超白说:你把空调关了,我想吹吹风。
我就关了,不一会儿,我就快中暑了。
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我把车停下,他睁开了眼睛,从天窗里缩回身子,问我:怎么停了?
我说:老李,有人要买你的命!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人家告诉我,你现在在给上面办事,我还不信!要我的命,那就来吧。
我承认,那一刻,在我心里,他真的变成了“李老”。在我的经验里,面对杀手时,不怂的人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我说: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
他说:千万别告诉我,我可不想临死恨着谁。
我说:好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说:有话,我会托梦慢慢说的。
大热天的,我突然一阵寒颤。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准备怎么杀掉我?
我撩了一下黑T恤,露出黑皮带上面的黑枪套。我说:用这个。
他说:枪好,干净利落,可是难免要见血。还有别的法子吗?
我摇了摇头。
在我的示意下,他钻进了一个大塑料袋,背靠一棵大树,闭上了眼睛。其实别人没这个流程,可他说自己是个环保主义者,血撒到地上难免会引来嗜血的生物,进而破坏本地的食物链。
我拉开了保险,瞄准他的眉心。
可是我没有动手。过了好久,我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去。
他睁开眼睛说:你今天不杀我,以后要杀我就费劲了!
头儿大发雷霆,口沫横飞。那是三天后,我告诉他,我失手了。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得赔多少违约金?这么简单的工作,你都做不好,你的二级职称是怎么评上的?你给我回家写检查,写够十万字!
我说:头儿,你宽限我几天。
他说:算了,这个活儿,我再派别人去吧。我知道,这个李超白是你的故人。可给你交代工作的时候,你怎么不申请回避呢?
我回想了一下头儿把文件袋扔在我脸上时的样子,估计他自己是想不起来了,我呢,还是不要提醒他了。
我说: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完成任务,要是没完成,您扣掉我的年终奖。
头儿眼睛一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了避税,我们的年终奖基本是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了。头儿说:再给你三天。
我又找到了李超白。他关了机,请了假,躲在家里。我觉得这个人很没有常识——这不是等着瓮中捉鳖嘛!
半夜,我从李超白家的窗户翻了进去,一看,他正在喝酒,就着一小碟奶片。真是口味独特!
他见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冰箱里只有这个了,还是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之前留下的。
我说:老李,你是条汉子。祸不及妻儿,我佩服你。
他笑笑。
我又说:其实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在菲律宾附近有一个小岛,热带气候,水果多,海鲜也多,一年能种五季庄稼。这个岛不在地图上,它是我的私人财产。
他思索了一下,说:多少钱?
老李这脑瓜子,真是灵。我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了。我继续说:岛上没有对外交通,去了就不能再回来。而且,你只能一个人去。你要想好。
他又问:多少钱?
我说:五百万。
他舒了一口气:我以为多少呢!五百万,我还是有的。
于是,我跟他约好了,下个礼拜哪天下雨,我们就哪天走。他跟我回了我家。当然,不是公司给我安排的那个家。狡兔都需要三窟,一个二级杀手会有几个家,不用我再说了吧?
我这个家在郊区,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老李跟着我到了地下室。我扛来两麻袋石膏粉,他是一点儿也不帮忙。石膏粉是压模用的,现在上面检查尸体的手段越来越变态,以前那种面人已经糊弄不过去了。
我按着他的脑袋拖了模子,他立刻变成了满头华发。
我也不是谁都往我的小岛上面招揽。因为我这个岛是个社会实验项目,选取样本的时候,不能太极端,我只选那些心思相对纯良、智力相对低下的人群,当然,还得相对是个好人。李超白其实不太符合这个标准,不过,我这人念旧。我的小岛项目已经运作了十年,一切都已经进入了正轨。
第二天,公司的验尸官250号来了。她其实姓陈,比我进公司要早,所以她领编号的时候肯定是得罪了人。不过这跟我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就按下不表吧。总之陈小姐是个漂亮娘们儿,就是跟我不太对路。她喜欢喷一种胡椒味道的香水,虽然说胡椒跟我都姓胡,可我对胡椒有点儿过敏。
尸袋一打开,那个高度腐烂的“老李”的脑袋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上面还有我一早倒上去的半斤大尾巴肥蛆。这时候,它们早都已经把半截身子拱进了组成“老李”头部的那块不明物体里(不说可不是我藏私,而是怕人学了去,这东西我可雕刻了大半夜,足以乱真),只剩一堆尾巴群魔乱舞。
陈小姐慌忙拉上袋子,说:你们家的时间,比地球快还是怎么着?次次都腐烂得这么快!
我陪着笑递上一杯水:天热嘛!陈姐姐辛苦了!
她说:这次你甭想蒙我。你的那个岛上,恐怕已经送过去几百个人了吧?
我目瞪口呆——这么机密的事儿,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又说:一个人发财,也不想着姐们点儿?
我说:你想怎么样你说吧。
她说:我觉得你缺一个合伙人。
我说:怎么个合伙法儿?
她说:咱们俩是一个流水线上面的上下游工种。咱俩合伙,以后验尸这个步骤,都可以免了,你把要给上面留档的照片发给我,我把表填好就行。
我承认,她说动我了。我问:具体要怎么合作?
她说:五五分成。
我说:你要一半?你也太黑了!
她说:我又没说你不能还价!
我说:给你分一成吧——一成也不少了。
她说:两成,你只要拍好“死者”闭着眼睛的正顶侧位照片给我,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就行!
我犹豫着。说实话,从我开始筹划杀手岛这个项目到现在,我最烦的就是造尸体这个步骤。
我说:成交!
老李来了。瓢泼大雨中,他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车把,摇摇晃晃骑了过来。
我问:钱带了吗?
他拍拍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我对那里能不能装下五百万真有些怀疑,不过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不像是假装的。
我们到了码头,上了一艘船。开船的是个同样要分去我一成利润的大爷,他姓严,是个老水手。还有个小姑娘,据说是他孙女,给他打下手。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趁老李去呕吐的时候,我拉开了他的登山包。
满满的书,天文地理,哲学社科,无所不包,还有一整套的大英百科全书。
老李晃晃悠悠进来了,脸色煞白。他已经比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强了不少。看到一地的书,他的脸又刷地红了。
我问:孙子,你几个意思?
老李说:小胡,你别激动。我虽然没有钱,可是我有别的东西给你。我给你……给你写了一首诗。你看完,要觉得不值五百万,那我立马跳海里去。
说着,他从登山包的最里面掏出一张纸来。我接过来,是一首诗。仿十四行诗,蹩脚的诗人们绝对不敢触碰的领域。我默默读着那些文字,渐渐汗毛直竖。我读了三遍,然后郑重地把纸叠起来,揣进了怀里。
严老头站在门口,等着我发话。我说:继续走吧。
岛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人。我为小岛买了个诗人,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奢侈的消费了。
老李下了船,还在那儿晃。岛上原本有249个人,加上老李,现在是250个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这个数字总是纠缠不清。
我也下了船。当值的管理员带着一队人马迎了过来,开始搬运我们带来的各种物资。
我说过,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在岛上生活了十年。
老李盯着那些人。他们是一些细皮嫩肉的胖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对老李说:十几年前,你不是说过我太理想主义了吗,今天你看到的,就是我的理想。虽然实现得不是那么完美,但你肯定会喜欢的。
老李张着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问我:这里……没有女人?
我说:没有。
女人这个因素太复杂,在我的实验里只能捣乱。
老李仰天长叹:没有女人,还是生活吗?
我说: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女人了。
老李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挥了挥手,就有两个胖子跑过来,拖走了他。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小岛,老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没了胡子,显得白嫩了许多。我问他:岛上的图书馆你喜欢吗?
他盯着我:你个骗子!
我说:你还活着,对吧?
他说: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说:岛上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年后,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我说:你规划得够远的。
他说:岛上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遍了。是的,这里与世隔绝,这里自给自足。即使没有你的那些补给,这两百多个人也能活下去。可是,我们的平均年龄已经四十一岁了。三十年后,岛上就没有了劳动力!再说,谁要得个病,你那个简陋的医院,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别的不说,得个阑尾炎都变成绝症了!
我说:你说的这个情况,目前还没发生过。你不要只看这些细节啊,这里的政体可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先进。
他一笑:两百多个人每天轮流当山大王,也称得上“政体”?
我承认,我被他激怒了,所以口不择言道:我真不该心软。你得把自己的位子摆正!你就是个装饰品!你是我岛上的一个装饰品!
他半天没说话。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我这十年来的心血,从未被人如此践踏过。当然,也没人知道,跟老李的那种惺惺相惜让我毫无防备地受了重伤。不过,没时间养伤了,头儿突然找我,我赶紧跑到公司去。
头儿用他的鞋底看着我,说:监察员下达指示了,可我们对了密码本,对不上。你不是研究过密码锁么,赶紧给破译一下!
我接过密码本,心想这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啊,头儿这个分类方法也是别出心裁。不过,我还是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密码本背了下来。
头儿问:你到底会不会破译?我这还没有把监察员的指示给你呢!
说着,他把我领到那个女同事的桌子上,指着一幅我的照片,说:看,这就是监察员大人的指示!
我仔细一看,在相框的空白处,写了很多数字,零到六的数字。我抄了下来。突然,我看见女同事在向我挤眉弄眼。过了三分钟,我就尿遁了。
女同事也闪进了男厕所。她打开所有隔间确认没人后,对我说:怎么办?这下我闯了大祸了!
我问:怎么了?
她说:昨天我新学了一个织手套的花样,就顺手在相框上把针法用记号笔写下来了。可是今天,打扫卫生的147号一眼看到,就说这是监察员大人的最新指示!
我笑得蹲在了地上。我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完,我就摘下了眼镜。
她看了半天,突然捂着嘴倒退好几步。她说:你……你就是监察员?
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灵机一动,就点了点头。
女同事突然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就靠在了我身上。她说:监察员大人,我突然有点儿头晕……
我拖着她,反锁了洗手间的门。
过了几天,头儿又把我召去。我愁眉苦脸地说:头儿,监察员的密令,我真的破译不出来!
他铁青着脸,把一沓照片摔在我面前。我一看,魂飞魄散。
原来一队探险家漂流到了我那个岛上面,感觉民风很奇特,就拍了照片,在一个国际性的旅游杂志上发了出来。
第一张照片就是老李追击镜头的样子,连他脸上的麻子都拍得清清楚楚。
我说:头儿,我……
他打断我:你小子捞了不少啊!说说吧。
我问:说……说什么?
他靠在椅子上晃着脚:说说“封口费”的事儿吧!
思绪忽地飘回了遥远的大学时代。老教授告诉我们,当有人向你索要封口费的时候,你就永远被人扼住了咽喉。最好的封口费就是死亡!
可我不想杀头儿,他虽然又蠢又暴躁,可总比又聪明又笑里藏刀的上司好对付。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我查了你的户头,上面一分钱没有!说,你的钱放到哪儿去了?
太直白了。我说:头儿,我那个岛是个社会实验项目,我的钱全都投到上面去了。
他问:什么实验?
我说:群居模式的实验。不以婚姻为基本社会单位的结构实验。
他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就是一个很费钱的实验。我买下的是一个荒岛,现在我在上面建了一个小镇子,我的钱都花到这个上面了。
他想了想说:我不太想向上面举报你,可是又于心不安,怎么办呢?
我没说话。
他说:这样吧,公司决定对你进行罚款。以后你的每个任务,都要扣掉50%的罚款!
真黑啊!我点点头,又尿遁了。
头儿在后面大喊:你是不是前列腺出了问题?得赶紧去医院看看了!
在洗手间,我摘掉了墨镜,然后洗了脸,等待鼻梁上的镜腿儿印子彻底消散了,就走到大厅里去。
一直走到了主席台上,才有人发现我,那人一声惊呼。接下来大家都抬起头,绵延的掌声久久不息。头儿也从办公室钻了出来,三两下就挤到了第一排。
我举起双手,向下压去。我问:129号呢?
大家就到处找我。找了半天,自然找不到。
我又说:下面我宣布一个任命。129号因为表现突出,被任命为你们分公司的特别监察员,行使与总部监察员同样的职权,从此与总部单线联系。你们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向他反映!
说完,我就大踏步走出了公司大门。我这么做,是因为公司的行政和监察体系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系统,这也是我看了密码本之后才知道的。毕竟,我们头儿经常把一些重要文件胡乱塞在密码本里。
我从消防梯走上了一层楼梯,又走进楼上的洗手间。听了半天,楼下洗手间没人。然后,我就爬回了我们公司的洗手间。我戴上墨镜蹲了很久的坑,直到进来一个人。我开了门,扶着墙,说:哎呀,不行了!
那个我叫不上编号的同事看到了我,惊喜地说:129号,哦不,特别员大人,您怎么了?
我说:腿蹲麻了!
下一秒,他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按摩起我的腿来。你别说,真是舒服!
我明知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特别员?
他点头哈腰道:您还不知道?总部的监察员任命您为公司特别监察员了,可以直接跟总部联系!以后还请多照顾啊!
我走到了头儿的办公室。他马上站了起来:特别员大人,请指示!
我对他说:刚才咱们说的罚款,你看能通融一下吗?
他的脸变得跟白纸一样,说:刚才我说错了。您的实验非常好,非常……有意义,为了表示我的支持,以后咱们公司所有人每月工资的5%用来支持您的实验!
我皱了一下眉头。
他慌忙说:不,8%!
我又皱了一下眉头。
他说:10%!
我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也长舒了一口气。
我走出头儿的办公室,突然,250号,也就是陈小姐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她陪着笑说:您看这事儿闹的,您要当特别员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我微笑着看着她。
她声音发毛地说:之前我是跟您开玩笑呢!能跟您合作,我荣幸之至!以后咱也别提分成的事儿了,生分!
我点了点头,推开了她。
走出公司大门,阳光灿烂,心情大好。也不知道我这个冒牌监察员能蒙混多久。不过即使败露,也查不到我头上,因为总公司的监察员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去我的小岛视察一番!我叫上了织手套的女同事,她高兴得要发疯。
严老头有点儿怪怪的。我们在船头,他就跑到船尾。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却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你孙女呢?
他说:今天她要上学,来不了。
似乎一切正常,可我还是长了个心眼,把手枪上了膛。
到了岛上,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我示意女同事先下船。她下了船,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一会儿就没影了。
等了十几分钟,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也下了船。严老头突然冲我喊:我对不住你,小胡!李超白他们弄走了我的孙女,我也是被逼无奈!
来不及转身,他就撒下一张网,严严实实罩住了我。这下,无数人冲了出来。我一看,李超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如果我没看错,是我偶尔在岛上过夜的房间里,那把最好的椅子。他被好多人抬着,走到了我面前。
我惊奇地问:你……瘫痪了?
他轻蔑一笑:这叫派头,懂吗?
只见他轻轻踩着几个胖子的背,下台阶一样走下了椅子。显然,大家都对他俯首帖耳。
我说:你……你做了什么?
他说:我只是想向你证明,你这个乌托邦有多不稳定!
我挣扎起来:你毁了我的实验!
不料那网打的是双死结,越挣扎越紧。我慌忙放松肌肉。
他说:你以为选一些蠢货,他们就能执行你的想法了?哼!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蠢货才是最容易被群体暗示的人了吗?
我终于摸到了枪。只能盲狙了。我费力地抬起手,第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膝,第二枪左膝——不是我枪法准,而是我的手就能抬到那么高。大家看到老李冲着我跪了下来,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严老头手一松,我从网里挣脱出来。
我再次抬手,一枪打中了他的眉心。他倒在地上。
人们都傻了,他们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厉声问:今天该谁值班了?
他们说:李超白大帝已经废除了值班制度。
我又问:一号,报数!
他们说:一号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再问:二号?三号?四号……
一直到七号,才有个胖子站了出来。看来,李超白是弄死了不少人才让大家对他俯首帖耳的。我对七号说:今天你值班,现在领着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人群正要散开,我想起了什么,又问:老严的孙女呢?
七号说:李超白大帝用她祭奠了天地。
我说:什么意思?
七号说:大帝让我们把她烤了!
严老头一声怪叫,从船上栽了下来,脑袋倒栽葱地插在了沙滩上。
入夜,我坐在沙滩上。严老头死了,我不会开船。幸存的243个人里,也没有一个会开船的。我看了看依偎着我的女同事。李超白说过,三十年后,这个岛会变成死岛。
可是现在我有了她,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我抱紧了她。她回应着我,手在我胸前乱摸。突然,一张纸被她摸了出来。她打开一看:哇,你还写诗?
竟然是老李给我写的那首诗。我劈手夺过,撕得粉碎,再一扬手,岛上就下了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