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被眷顾的或被愚弄的

我是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以什么为生。我尝试过很多工作,都是没干几天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付出的时间和劳动力,与我期望得到的报酬一对比,总是让我马上有了难以抑制的、深深的自怜。
当然,我能干的工作很有限,基本都是些体力活儿。我没上过大学,也没上过高中。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那个小村,到今年,已经整二十年没回去了。
虽然我没怎么上过学,但是你要说我是个文盲,那我可不同意。我请了很多老师,教我学东西。
基本上,我想学什么,就去请那个专业第二好的老师教我。不请第一好的,是因为他们往往砸不动——我当然是说拿人民币砸。
我学了很多东西,但还是找不到好工作,因为我没有学位证。我没有学位证是因为我没有身份证。不,也不对,我有很多身份证,现在钱包里、裤兜里,西服口袋里就装着三张,当然,长得都跟我很像。
我可以叫刘伟、张伟,还能叫王伟。我可以是28岁,也可以是41岁。只要不干太离谱的事,也没人会质疑这些身份证的真伪。
可是,这些身份证只能在一些不那么正式的场合用,办银行卡,都要找小网点。上网一查,人们就会发现,我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失踪很久了。
而我那张真正的身份证,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就把它剪成三半,扔进了河里——如果你也想毁掉自己的身份证,记得要先竖着剪,兜脸一刀,再横着剪,对准姓名一刀,这样别人捡到就肯定用不了啦。
被扔掉的身份证上,当然也有一个伟字,因此,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叫我阿伟。常年给我供给身份证的那个老家伙,大家都叫他臭屁虫的,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非得要求单名一个“伟”字,就像我不理解臭屁虫到底是个什么物种一样。
不过,我每次都付给他好几倍的价钱,以至于现在,名字叫“X伟”的身份证,拿货价都跟着水涨船高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用一张身份证,不会超过三个月,如果名字总是变来变去,恐怕连我自己都会记混。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名字记错了,那这个人的问题肯定小不了。
还有就是,我不过是想时时提醒自己,我到底是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其他人究竟是怎样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我常常想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如果我从来没有暴露我的秘密,那今天的我,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那年我不过三岁,跨过我们家的门槛还需要手脚并用。我出去,是因为有个货郎进了村。拨浪鼓的声音早已吸引了一大堆孩子。以货郎为圆心,孩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手里拿着钢镚儿的喜笑颜开,两手空空的就像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撞一下,推两把,如果有掉在地上的,就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卖的是糖,各种糖。小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糖,品种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我买糖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钢镚儿,也不需要挤进去。我只要在心里默念,我想要那担子里的糖,一颗糖就会出现在我的衣兜里。不多不少,就一颗。不在胸前的围兜,就是在屁股后面那个裤兜里。
每次我在兜里摸到糖,就跑到灶屋,把糖纸皮剥掉,丢进火堆。第一次这样做,完全是无师自通。那么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这样的事是不好的,是不能被人知道的。
看着糖纸皮卷曲起来,然后被完全烧成灰烬,我才把在手心里攥了半天的糖塞进嘴里。那糖沾了我的汗液,初入口是咸的,待到唾液滋润了它,就变得非常甜。
秘密是我三婶发现的。货郎来的时候,总是饭点儿,因此灶屋里总是生着旺旺的火。可是那天中午,全村人都去吃村长儿子的喜酒了。货郎来得不是时候,他只有我这一个老主顾,还是从来不付钱的。
我的手摸到了裤兜里的糖,就翻过门槛,进了灶屋。锅灶都是冷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灶屋站了好久,还是没抵过甜味的诱惑,把糖掏了出来。
刚剥掉糖纸,三婶迎面走了进来。我不知道她是回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回来的就是她。她和我妈是死对头。
糖这种东西,我们家是从来不给小孩子买的。吃饭的嘴太多,赚钱的人太少。彼时彼地,这颗糖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我还保留着要把糖塞进嘴里的动作,就被她揪着领子拎到了街上。那货郎正在转悠,拨浪鼓的声音那么响。
三婶对他说:我们家出了个小贼,我拉他来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就让我跪下,我梗着脖子不跪。那时已经知道了,跪是不好的,不能跪。
货郎怔了一下,看清我手里的糖,就回头在他的担子里数。数完,他突然笑了:是我给他的。
三婶问:你为什么要给他糖?
货郎答: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啊!
三婶噎住了半晌,再问:你到底是卖糖的,还是拐子?
货郎气坏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啊!我卖了五年糖了,拐走哪个孩子了?
三婶说:无缘无故,你给他糖干什么?
货郎说:你怎么给孩子当妈的?我给小孩子个糖,你倒好,还乱咬我!好,是他偷的,让他来给我磕头吧!我受着!
三婶就使劲压着我,我被她按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嚎啕大哭起来——做贼被抓住,这种事在我的家乡是很严重的,要给失主磕三个头认错。
那个中午,在我的记忆里无比漫长。我没有去吃酒席,是什么原因,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刻,几乎整个村子里的活人,都集中在村里的戏台下面。而那个地方,离我们家仿佛有十万八千里远。
货郎把我从婶婶手中抢了出来,我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抱着我,粗糙的大手擦掉我的鼻涕眼泪。
我一直哭,哭到吃酒席的人们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我听见婶婶的声音,她在告诉每一个人,发生了什么。
货郎终于听出了问题,他问我:她不是你妈?
我摇了摇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货郎。他走的时候,偷偷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颗糖。那糖,我攥到全部融化都没吃。
再后来,我就不爱吃糖了。
我顶着小偷的名号,长到了十五岁。
不,不是只担了个名声。我确实偷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三婶的东西,只是再也没有被发现过。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可以拿到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必须是能当做商品一样被交易的。这东西的单位,也只能是“一”。
想拿钱,只能拿到一张纸币,不论金额,就一张——我觉得我今天混得这么惨,跟国家的货币政策有着很大关系,如果单张人民币的最大面值是一百万元,不,哪怕是一万元,我的生活都会大不相同。
小时候,我最常拿的,是三婶的内裤,两三天就下手一次。她已经被这件事弄得要发疯了。隔三差五,她就在村里骂街,弄得人人都知道,有个变态专门偷她的内裤。
我的三婶是个粗壮的农妇,每次她满嘴喷出生殖器的时候,人们就笑得很是暧昧——村里漂亮的姑娘挺多,有味道的小媳妇也不少,她们都没有丢过内裤,很多人觉得这个贼简直是瞎了眼睛。
每次我都把她的内裤扔进李大叔家的猪圈里。他们家的猪,是三木头在喂的,他是个半傻子。可是我从没听他说过,在猪圈里找到过三婶的内裤。也不知道,那么多年,那么多条内裤,究竟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为了捉贼,三婶费尽心机。我只有一次差点被她捉住。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才能拿到手。
那天,我在三婶的房门口站了很久,还是没感觉到我的兜里多了东西。我又绕到她的窗下。
突然,我看见她的大红内裤——那年正是她的本命年——高高地挂在房梁上,而三婶就坐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内裤。
我赶紧让内裤这两个字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可还是晚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红内裤消失了,而我硬生生地感觉到兜里多出了一大块布。
三婶尖叫一声,扑到窗前,看到了我。我吓得傻了,没想到她更害怕,她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有鬼!有鬼啊!
我没理她,转身跑了。内裤扔掉后,我还喘了半天气。过了半个钟头,再回到我们家的院子,就听见三叔打得三婶鬼哭狼嚎。说她把内裤挂在房梁上,大不敬祖先,才招了邪崇。
那以后,我就对这个恶作剧失去了兴趣。三婶逢人就说,是因为总有人偷她的内裤,让她不得不经常买内裤,他们家才攒不下钱来。不过,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认真听她说话了,大家都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连三叔也这么认为,三婶越来越经常地鼻青脸肿。
初三毕业后,我看够了这一切——当然,更多的是因为没钱上高中——我就离开了家乡。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的块头儿越来越大,没怎么正经地锻炼过,就长出了一身蛮横的腱子肉。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这人肯定力大无穷。
其实我不怎么能干体力活儿,因为我每次想要什么东西,到手之后,都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这感觉要持续到睡过一觉才能缓解。
我在码头扛过大包,卸过啤酒瓶,还给人看过场子,这些工作无一不让我受到了大量的嘲笑。每次面红耳赤地被辞工后,我就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
消沉的时候,我经常光顾的,是那些典当行。当然,我当掉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我自己的。三婶也许是个预言家,谁知道呢——我真的成了一个贼。因为我一天只能偷一件东西,所以我必须小心地选择。
首饰永远是我的最爱,小巧,根本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我常常跟在一些幸福的情侣后面,想象着女人回到家里,发现新买的项链只剩了空盒子,会对男人说些什么,男人又会怎样回应。
我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因为我在一个城市停留不会超过三个月。我总是找那种肮脏破旧的小旅馆,因为它跟我的气质很是相配。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泯然众人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才是安全的。
我穿灰色、褐色的衣服,新衣服一定要放在洗衣机里面洗得发旧才上身。我找手艺最差的发型师剪头发,我带着平光的黑框眼镜,对了,我所有的外套和帽子,都是可以两面穿戴的。
我从来没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贼我倒是遇到了不少,手法高超的、拙劣的、独行侠、团队合作的、狠厉的,认怂的。我从不跟他们搭话,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行。
我常常在公交车上、火车站和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而这些地方,我是从来不会去下手的。因为我晕车,并且,我喜欢看电影。
我喜欢旁观别人的生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我喜欢一切电影,喜欢开场时关灯的瞬间,也喜欢散场时开灯的瞬间。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暂停,然后又继续。
我当然也爱过一个姑娘。只有一个,她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爱情。在荷尔蒙的驱使下,我当然和很多姑娘厮混过,可是一个人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爱情是一只雏鸡,我用双手捧着交给了她,而她,想看看它会不会游泳,于是,它被淹死了。
那个残忍的姑娘,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是真的忘了,她的名字很难记,也很难写,当时记下来我也是下了功夫的。
我唯一的记忆是她的脖子,细长,弧度优美,质感像瓷器一样。为了让她高兴,我答应她,让这脖子上面每天都出现一条新的项链。算起来,如果我送她的所有项链,都挂在那细细的脖子上,我想它早已被折断了。
可惜她想要的不止是项链。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又是漂亮姑娘里面顶漂亮的那一种。她想要的就比一般姑娘多了很多。她以为我是个很有头有脸的人,我的落拓,只是另一种白龙鱼服。
她以为我能帮她爬到很高的地方。而我以为她的笑容那么甜,是因为爱情。你看,误会太深了。
所以后来,我们就闹得很不愉快。我的爱情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那以后,我的生活就简单多了。
离开我的爱情和记载它的那个城市后,我发誓,不再偷东西,也不再花偷来的钱。之后,我就当了几个月的流浪汉。我发现流浪汉才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那是夏天,流浪汉最喜欢的季节。你知道,公园的躺椅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一张多么抢手的床吗?你知道,哪些地方的垃圾堆里,出产食物的比率最高吗?你知道,把报纸塞在衣服里,就能把单衣变成棉袄吗?
在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流浪汉方面,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生了虱子。这东西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它让我发痒,让我抓狂,最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破了誓言,又一次花了偷来的钱。
我泡在大池里,眼睁睁看着池水变得浑浊,悠哉的人们四散奔逃。
我穿着洗浴城的袍子去买新衣服,销售小姐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我太熟悉她的眼神,村里人就是这么看三婶的。于是,我买好衣服后,顺走了她的内衣。我在背后听到她的尖叫,我开心极了。
我去吃炸酱面,连吃三碗,每一碗都放了三倍浇头。
我睡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那种柔软让我一下子闪了腰。
但我还是觉得,快乐极了。
我跑去按摩我的腰,一个老得感觉下一分钟就要死掉的老头,颤颤抖抖地要把手往我身上放。我慌忙拦住他,说:我要的是VIP服务,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你这样的人,不可问我的来历。
我气坏了,跳下床要投诉他。他在我身后说:我可没什么东西给你偷!
我猛地站住,半天没敢回头。
他在后面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到他还等在那里。他说:你还要不要按摩了?
我躺上去,他的手真重,我呲牙咧嘴。
他说:我还以为世上已经没了你这样的人。
我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我问:奇怪什么?
他说:唉,我已经说了太多。
我再问,他就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果真就睡着了。
梦里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两三岁,我跟一群孩子,围着那货郎。我手里照例是没有钢镚儿的。我开始想糖,可想了半天,再摸浑身的兜,都是空的。我急得快尿出来了,使劲地想。突然,我看见地上掉了一颗糖!我连忙去捡,可是无数双手早已抢在我的前面。
我怔怔站在那里,突然感觉后腰好疼,就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下一秒,我就醒了过来。那老头早不见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按摩师傅,肩上搭着白毛巾正走进来,他满脸堆笑地赔着不是:实在对不起,让老板久等了!
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腰上揉搓,不知怎地,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按摩师傅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T恤口袋里别着一支笔。他刚关上门,我就开始默想“一支黑色的笔”。念了好久,我还是没有在全身的任何一个口袋里发现一支笔。
我不信,跑到前台,看到一个玻璃碗里放着一堆口香糖。我离得只有不到一米远,默想“口香糖”,过了好久,我揣在裤兜里的双手,都没有感觉到口香糖的出现。
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不付钱买东西的能力。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的,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我有很多张银行卡,上面的钱,省着用大概还够我二三百年的花销。
可是,我还是非常恐慌。
我想找到那个奇怪的老头,但整个中医馆都异口同声地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又想找到那个三十年前的货郎,结果发现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我跑了很多寻人公司,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终于,我想要回家乡一趟。
我的妈妈,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打过电话给她。因为她和她的乡音,承载了太多我想永远忘记的事。
我跑到银行去取钱,可是卡被吞了。我沮丧地想起,这张卡对应的身份证,早已被我剪掉。不过没关系,上面不过几万块而已。
我又拿出一张卡,换了机器,输入密码——余额是零。
我一张张试,试了又试——除了被吞掉的那张,其他的余额都是零。
我找来了保安,他说会帮我看着机器,让我赶紧去取身份证。
我跑远了,掏尽每一个兜。我还有三百五十块钱。
花了二百多的车费,我回到了小村。
一到村口,就遇到了送葬的队伍。我惊异地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在里面。我拦住一个叫不出名但很面熟的人,问:这是谁的葬礼?
那人说:是小伟啊,你个贼娃儿!你可有日子没回来了吧?这是你三婶的葬礼!
大家都看到了我,跟我打着招呼。我妈见到我,哭得要断气儿: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又哭道,也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老是偷你三婶的裤头儿,害得她得了神经病!要不,她也不会误吃了拌种子的药……
我惊异于妈妈那语气里的情真意切。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提起三婶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
棺材入土了,我远远地看着。突然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那种离我而去的力量好像又回来了。心念一动,环视四周,看到了站在我身旁、刚才那个给我打招呼的人,胸前戴着一朵纸做的白花。
我想:白花——可是白花没有消失,我的裤兜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旁边一个漂亮的姑娘惊叫了一声。
我这裤兜鼓出的程度似乎有些太大了。我赶紧跑到厕所里,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一条漂亮的蕾丝内裤。与此同时,我听到隔壁的女厕所里,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飘远:奇怪了,内裤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我赶紧跑出去,看到了那个漂亮姑娘的背影。
从那天起,不管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出现在我裤兜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式内裤,还带着那种刚刚穿过的、温热的体味儿。
所以,小店卖的原味内裤,都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什么擦了狗尿的劣质产品,请放心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