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厂妹与爱情

这地方原来叫“振兴电子厂”。十年前,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时光。
当然,现在早换了门牌,估计也不是钱胖子当政了。可是,里面的生产线并没有变,坐在里面的女孩子,乍一看也没有变。一样的工作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面无表情。曾经吵得我天天耳鸣的那几只大喇叭,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动次打次”,只是明显老化,音质更差了。
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修成正果”了。记得大花姐介绍我进厂的时候,嘱咐了我三遍:“不要跟周围厂子里的男孩子谈恋爱。”她是我的表姐。现在想想,她正是社会上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物。
我们这个厂子,做的是电路板,普工只招女孩子。质检什么的,偶尔有几个男人,但从年龄到身份,都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周围的厂子,倒真有不少男孩子,他们戏称我们厂是“盘丝洞”。
大花姐说:“这里的男孩子没有钱,也没有心。总之他们什么都没有,跟他们谈恋爱,你一定会吃亏。”
我说:“我记住了。存够了钱,我还是要去上大学的。”
我进厂的时间,是十八岁那年的九月。两个月前,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却没去上大学。原因只有两个字——没钱。
办休学的时候,辅导员还以为我要去过什么间隔年。我笑了笑,没解释。
所以,我要挣钱。我给了自己一年的时间,去挣够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学费,可以靠贷款。可是生活费,只能靠自己了。
我的计划是很完美的。首先,振兴和大多数厂子一样,是包吃住的,两个最大的开销就省了下来。
厂里发了两套工作服,换着穿也没什么问题。化妆品我只用大宝,洗头洗澡,一块硫磺皂搞定。卫生巾,我去批发市场买了一大包回来,算下来每个月也用不了五块钱。对了,我还分期付款买了一部存话费送的手机,还挺好用的,手机的月租也是五块。
我打定了主意,不给家里寄钱,也不请客吃饭,不化妆,不泡酒吧,更不沾染逛夜市的坏习惯。我一遍遍地在小本子上算,自己到底能把每月2900元的工资存下来多少。那时我真有种着了魔的感觉。
大花姐特意把我领去,关照后勤给我分个好宿舍。后勤那个管事的胖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就是钱胖子的妹妹——查了半天,翻着眼皮说:“现在只有十人的大宿舍有空床了!”
大花姐说:“住十人间,我还用得着找妹妹你嘛!”
胖女人想了想,说:“也还有一间,是个两人间。不过是之前那个主管小姑娘住过的,要不让她住那儿?”
我一听两人间,连忙说“好”。
大花姐不知怎地,有点儿欲言又止。
后来我就住进了那个宿舍。房号是114,一楼,走廊最深处的房间。房间不大,两张上面是床、下面是桌子的“组合床”就挤得满满的了。说是两人间,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住。
胖女人指着窗边说:“这张床有人了,”又指着门口说,“你就睡这张床啊!”
我谢过她,爬到门口的床上去,把刚领到的被褥铺好。说实话,我一眼看上的,是窗边那张洒满阳光的大床。那张床也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所谓有人了,不过是胖女人想把它留给谁。
我想了想,就把刚铺好的被褥再卷起来,移到了有阳光的那张床上。等她的关系户来了,我再让位,也不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伸手拉开窗帘,看到了很多星星。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一整个房间。之前在家里,我一直跟奶奶睡一张床。上了高中,住的是八人间的宿舍。
再不用听奶奶的呼噜,也不必在意舍友的吵闹。一种从未有过的、奢侈的感觉,让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房间的钥匙,我用绳子拴好挂在了脖子上,已经被我的体温弄得温热。我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钥匙,又拿到鼻子下面嗅,有热乎乎的金属味道。
后来我终于睡着了,接着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我,回到了四五岁的时候。我走在村里那唯一一条稀泥路上,走得匆匆忙忙。背上的小背篓和手里的粪叉告诉我,我是去拾粪的。
突然间,我看到前面的路中间有好大一滩牛粪,新鲜极了。我紧跑两步,正要铲起来,邻居家的栓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把我的粪叉打掉在地上,然后一铲、再一扬,牛粪就进了他的粪篓儿。我站在路中间,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突然嘴里多了个东西,是甜的。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陌生的面孔。她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
她说:“你吃了我的糖,要经常来陪我玩啊!”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陈娟。”
我倒吸一口凉气,醒了。
陈娟,正是我的名字。
我看了看时间,五点多。这个梦太过诡异,我被吓得不轻,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去报到,主管钱胖子把我交给技术员小周。小周教了几遍,我就上了手。组装这工作,实在太简单,完全是重复的机械劳动。我干了半个小时就心生厌烦了。可是,这是我能找到的管吃管住的工作中工资最高的。我坚持了一整天,小周在晚点名的时候,表扬了我。
他说:“你们要向新员工陈娟学习,人家第一天上班,配额完成率百分之一百一十三!你们某些人连百分之八十都达不到,都好好反省反省吧!”
女孩子们嘘声四起。我站在门口,有几个经过我的时候,就故意拿肩膀撞我。
小周让我等他,说有事找我。等大家都走了,他还在整理不知道什么文件。过了半个小时,我试探地问他:“周技术员,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他像是才想起我还在等他一样,说:“走吃饭去,边吃边说!”
我连忙摆手:“我还是去吃食堂吧。”
他看了看表:“这会儿食堂早没有菜了,走吧!”
我跟他七拐八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是一家很小的川菜馆,他点了炒青菜和番蛋面。我们刚开始吃,突然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揪着小周的领子,指着我问:“这是谁?”
小周的脸煞白,他说:“我不认识她,就是拼桌吃饭的!”
那女人说:“骗鬼呢!我看你是皮又痒痒了!拼桌,还能拼菜,是吧?你们两人夹一盘炒青菜吃,我都看了半天了!”
我站起来,问:“周技术员,这人是谁啊?”
小周说:“这是你嫂子!”
那时的我,还不太明白这种社会化的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周说的是,这是他老婆。
小周早被他老婆揪着耳朵跑了,我吃完自己那碗面,店主大手一摊:“二十三块!”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没从莫名其妙地请了客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就看小周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了。他老婆居然也跟来了,跟钱胖子说着什么。钱胖子就往我这儿瞅。
到了中午,大花姐来了电话。她说:“不是告诉你,不要在厂里谈恋爱吗?娟子,你跟这些人不一样,你是要往上走的,你明白吗?”
从没被人这么冤枉过,我说:“我没谈恋爱!”
大花姐说:“你说说你,就算想谈恋爱,你好歹挑一个没老婆的啊!”
我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我真没有,是周技术员说,他找我有事,我才跟他去吃饭的!”
大花姐说:“你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让男人请你吃饭,你脑子到哪里去了?”
我哭道:“他没请我,是我请的他!”
大花姐更生气了:“你还倒贴!娟子,你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
下午再去上班,女孩子们就窃窃私语,还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一看,她们的视线就从我身上移开。小周被调到了隔壁车间,换了一个新的女技术员叫刘方的,走来走去地巡视。她对女孩子们的骚动视若无睹,倒是对我兴趣很大。我在焊电容,她就站在我对面盯着我看。
我被她看得直发毛。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挑衅。终于我受不了了,我站起来,问她:“你老看着我干嘛?”
正在那时,大喇叭里原本那首快节奏的歌结束了,换上了一首音量很小的情歌。
所以,刘方的声音无比清晰:“你以为我是周大伟,那么爱看你?”
女孩子们哄堂大笑。
刘方把我成品筐里的东西“哗啦”一声都倒在地上,说:“这些都不合格,按废品算,一个扣八毛钱损耗。”
我问她:“怎么不合格了?”
她说:“样子太丑,味道太怪。”
我憋着眼泪,说:“周技术员说,只要掌握三个点,不要焊错地方就行。没说味道还有要求!”
她说:“这么快就想周技术员了?那你去隔壁找他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钱胖子出现在车间门口。他厉声说:“刘方,你给我出来!”
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听着他在门口训刘方。训了一会儿,刘方跟在他后面进来了。钱胖子蹲在地上,把刘方刚倒得一地的电路板一个个捡起来看。看过,他盯着刘方说:“看来你这个技术员,技术不过关啊!这焊得多好,啊,你看看,都可以当样品了!”
刘方说:“对不起,钱总。我眼睛花了。”
钱胖子说:“眼睛花了,那你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刘方一下子哭了:“钱总,我错了,我错了!”
钱胖子不理她,背着手踱着方步出去了。
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男技术员,说钱总在他的办公室等我。我就去了。
钱胖子在浇花,背对着我。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敲门。只好退回去,再敲门。
过了十几秒,里面说:“进来!”
我再推门,钱胖子已经坐在了他的老板椅上,喷壶也不见了。他的动作简直太快了!
他点着一根烟,问我:“到底什么情况?说说吧!”
我就说了,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哭了。
钱胖子拿了纸巾,递到我手里,说:“别哭,啊,一哭就变丑了!”
他的语气像哄孩子一样,我忍不住又笑了。
钱胖子说:“听说你是攒钱上大学的?你考到哪个学校了?”
我说:“XX大学。”
他说:“哦,我儿子也在那个大学。他学计算机的,大二了!”
我没答话。
他又点着一根烟,说:“陈娟——陈——娟——儿,好名字啊!我看你干的活儿,也很不错嘛!有前途啊!好好干!咱们厂今年还要建分厂,到时候技术、采购,到处都需要人,尤其需要你这样能干的小姑娘。”
我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钱胖子是那么推心置腹地跟我这样一个普工讨论工厂未来的发展。我说:“钱总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他笑了,摆摆手让我走了。
从钱胖子的办公室出来,我扑到食堂,已经关了门。没办法,我只好买了一包方便面。可回到宿舍,刚给水瓶里插上热得快,就“啪”地一声炸了。那晚,我干吃了方便面,喝了凉水。
半夜,我又梦到了那个小姑娘。她伸着手,逗着一只拴着链子打大黑狗。那狗呲着牙,一副马上就要咬人的架势。我连忙拖着她,往后拉。突然,黑狗挣断了链子。我一惊,醒了。看了看窗外,天一惊蒙蒙亮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坐到工位上,钱胖子又来了。他说:“小陈,你跟我来一下。”然后,他把我领到隔壁车间,喊过来昨天来传话的那个男技术员,说:“你赶紧教一下小陈,从明天开始,她顶刘方的位子!”
一连好几天,我都晕晕乎乎的。我上交了普工的灰衣服,领到了技术员的蓝衣服。那些女孩子们,再也不偷偷议论我了。我感觉到,她们每个人都怕我怕得要死。技术员这活儿,其实就是做质检,给人挑毛病。
我去食堂打饭,原本手抖的大妈,准确地把大肉片全打进我的饭盒,一直到冒了尖还在添。她还偷偷告诉我,哪个是她的外甥女,让我多关照。遗憾的是,她的声音实在压得太低,我根本没听清名字。而且这几天,我还根本没有把女孩子们的名字和本人对上号。
从被“提拔”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做一个铁面无私、但是恩怨分明的质检员。后来,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女孩子们看我并没有报复,渐渐地不怕我了,我好像也有了一点儿威信。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三千五百块的技术员工资。正在我感觉到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钱胖子又把我召去他的办公室。
他点着一根烟,从嘴里吐出来,再从鼻子里吸进去,好久以后,呼出一口气,问我:“想不想干销售?”
我说:“销售?”
他说:“那个……你不是在攒钱吗?攒得怎么样啦?”
我说:“还差得多呢!”
他说:“来做销售吧!啊?基本工资五千,提成另算。小陶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高个子,对,单上个月,她就拿了两万块的提成!”
我的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我连‘销售’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啊!”
他笑了:“什么都是学的!你天生就是做销售的料子,你看你笑起来多招人啊!这叫什么?这就是亲和力!这就是本钱!”
我被他说得脸腾地红了。
他起身穿着西服,说:“走吧,今天先给你上个课!”
我问:“上课?”
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回到宿舍,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条裙子——那是大花姐前几天送我的,她买瘦了穿不了。走到外面,才发现天都黑了。钱胖子已经等在那里。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一按,停在院子里的那辆越野车就眨起了眼睛。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上车,我问:“钱总,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他吸着烟,开着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就像查户口一样。我一一答了。
终于到了地方,原来是一家夜总会。这种地方,我从来都没进去过,两排男男女女冲着我们鞠躬。就见钱胖子理也不理,就往里面走。我也只好跟在后面有样学样。
进了包间,原来是好大一个空间。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三个男人。大家都跟钱胖子寒暄起来。
男人里面,一个老些,头发白了;一个年轻,个子很高;还有一个跟钱胖子身材差不多的中年人——今天我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用到的还是钱胖子教给我的识人方法。
老的那个说:“这个小妹妹是谁啊?”
钱胖子说:“我们公司的销售,小陈。”
我的心又是一阵乱跳,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钱胖子一一介绍:“老的是杨总,高的是白总,胖的是朱总。反正都是总。”
他介绍一个,我鞠一下躬,大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钱胖子瞪了我一眼:“小陈,你拜神呢?”
杨总说:“小妹妹还小,慢慢教她。”
朱总说:“老山羊,这么漂亮的小妹妹,给我们鞠躬,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只有那个白总一言不发。他看着我们,可是他的眼神像是在放空一样。
大家开始唱歌,我也跟着唱了几首。我不太会唱歌,可是他们把我夸得上了天。我也不会喝酒,可是他们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我只好喝了。红酒、啤酒、洋酒。我第一次知道,酒还能这么喝。
我摇摇晃晃地跑到洗手间,服务良好的侍应生一路扶着我。关上隔间门,我就开始狂吐。吐完,终于清醒了一些。我跑到水龙头那里,狠狠洗了洗脸。出了卫生间,正要往包厢走。突然,白总从暗处闪了出来。他叫我:“陈娟!”
我回过头,他靠在墙上。我一阵奇怪:“钱胖子好像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全名啊?”
我说:“白总,你……你也上厕所啊?”
他说:“我在等你。”
我说:“等我?”
他说:“你手机号多少?”
我拿出手机。
他说:“给我打过来,然后说了他的号码。”
我看着他把我的名字输进他的手机里面去。
最后他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白总让我在洗手间再待五分钟,他先回包厢。我却坐在洗手间的地上睡着了。等钱胖子找到我,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杨总说:“小妹妹累了,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坐在钱胖子的车上,强忍着阵阵翻涌的呕吐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一夜吐了好几次。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从此,我对酒这个东西深恶痛绝。
半夜,我又梦到了自称是“我”的那个小姑娘。她好像长大了一些。
梦还是接着之前那个梦继续做的。我们在狂奔,黑狗在后面追。突然,黑狗猛地跳起,咬住了那个小姑娘的脖子。我慌忙用手去掰它的牙齿,可是,它咬得好紧,怎么也掰不开。眼见小姑娘翻了白眼,我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天上冲下来一只雪白的鸽子,猛地去啄那黑狗的眼睛。黑狗负痛,终于松开了口。我一松劲儿,就醒了。醒来时,天又蒙蒙亮了。
第二天下了班,钱胖子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晚上要给我上课。我回到宿舍,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又磨磨蹭蹭回到他的办公室。正死活不想去,可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手机响了。我接起来,里面一个男声说:“陈娟?你出来,到厂门口来。”
我说:“你是谁啊?”
男声说:“你没存我号码啊?我是白志军。”
我努力地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见我不说话,男声似乎烦躁起来:“你赶紧出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天那个白总的声音嘛!我结结巴巴对钱胖子说:“有人在……在等我,我先出……出去一下。”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跑到了厂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我张望了一会儿,只看到一辆车在那里闪了几下灯。我返身往回走,那辆车就开始狂按喇叭。我转身,见到白总降下了车窗,正向我招手。
我跑到他旁边,他一招手:“上车。”
我说:“钱总还在等我,你有什么事儿啊?”
他说:“等你干嘛?你不走,等着被他卖了啊?”
我说:“卖了?”
他说:“昨天他叫你去唱歌,其实是让老山羊验货,你不会还没反应过来吧?”
一时间,我手脚都变得冰凉。再傻的人,也知道“验货”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没发觉,人已经在他车上了。
车开出好远,我突然在后视镜里看到钱胖子站在厂门口张望。
白总一边开车一边说:“唉,你也就是碰上了我,碰上了我这几天心情好,愿意管闲事儿。”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说:“这是他们几个的老套路了。”
我说:“什么套路?”
他说:“骗你们这些小姑娘啊!给你喝点儿‘有料的’,然后扒你衣服,给你拍照片!手里有了你的照片,你还不是任他们摆布!”
我说:“可是我跟他们也没有仇啊?”
他说:“呵!谁让你长得好看呢?你以为钱猪那个厂子,就是个元件厂?那是他的‘后宫’!”
我着急起来:“可是我身份证还在宿舍呢!还有我的衣服……”
他说:“人重要,还是那些破玩意重要?身份证挂失了再补一个,不就行了?”
我说:“可是……钱总这么做,就不怕警察把他抓走吗?”
他瞟了我一眼,说:“你家是农村的吧?”
我说:“是。”
他说:“有弟弟吧?”
我说:“有两个。”
他说:“还两个!呵!你觉得给你爸妈多少钱,他们会把你卖了?”
我一言不发。我和爸妈早就闹翻了。初中毕业,他们就想让我找工作。好在我考了全校第一,高中不收学费,还有生活费补助。高中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回忆了。最饿的时候,我甚至偷吃过食堂那只胖狗的骨头。
前些日子,从知道我找到了工作,爸妈就让我上交工资。我不干,和他们大吵一架。我跟他们,可以说已经断了联系。
他又问:“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
他不停加价,我苦笑着想,恐怕他的第一次报价打个对折,我爸妈也会欣然接受。他们说过,让我给家里拿回去十万块钱,挣得也好,彩礼也好,报他们的养育之恩。之后,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想来想去,突然就倒吸一口凉气。过了好久,我说:“谢谢你。”
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车停了。停在一片很繁华的、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白志军说:“下车啊。”
我摆弄了半天,找不到从哪里开车门。他转过来,拉开我的车门,说:“公主殿下,下车吧!”
他带我吃了日本料理。我第一次吃那样的饭,肉、鱼,都是生的。我犹豫着不敢下筷子,他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我心一横,眼一闭,生肉就进了嘴里。
只嚼了一下,无比鲜美的感觉就在舌尖激荡开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我真想把盘子里还剩的两个,也一起塞进嘴里。
他在对面看着我吃,一边给我介绍,什么“大富”、“中富”。我听得云遮雾绕。他就说,我这一口吃了几十,那一口吃了几百。
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加了三次菜。最后,我吃得饱饱地,问他:“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突然狂笑起来,说:“我还能想吃了你!我tm又不是大灰狼!”
吃完了饭,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钱。白志军刷了卡,问都没问我要去哪,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市郊的小区。三十四楼。他打开门,安顿好我,就要走。
我惊异地问:“你要去哪?”
他说:“回家啊!你先在这儿住两天,这套房子反正也是闲着!冰箱里有吃的,明天你饿了就自己动手吧,都是熟食!”
他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屋里。
确实是我一个人,我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那是一套复式的公寓房,一共有八个卧室。我不知道自己能睡在哪个卧室,白志军并没有说。想来想去,我就在沙发上窝了一夜。
可能是吃得太饱,我睡得沉极了。醒来时,朦朦胧胧记得梦见了什么,仔细一想,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饿得前心贴后心。后来,我发现,晚上吃得越多、越晚,第二天早上饥饿感就越严重。我在四个门的冰箱里翻到了真空包装的烤鸡、牛肉,想了想又放回去,打开橱柜,拿出一碗上面全是日本字的方便面,泡着吃了。
白志军晚上才来,又是重复前一天的一切。我们吃了西餐,他说牛排一定要吃“剔骨”的,能同时吃到两种口感。我疑惑地看着自己盘子里带血的肉,明明有一根丁字形的骨头在上面,怎么他一直在说骨头已经剃掉了呢?不过,味道是真的好,我吃出了一种书上说的茹毛饮血的感觉。
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十几天,他每天都是晚上过来,然后带我去吃饭。他还带我去买了几次衣服。对于我唯一的一条裙子,他的评价是——抹布。
白志军给人一种非常温暖安定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天,他从来没碰过我一下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从来没有教过我应该怎么做。他对我说话,总是一种暧昧的戏谑,让我很难摸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吃完饭回来,我对他说:“我想重新找个工作。”
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找工作?”
我说:“我要攒钱,然后上大学。”
他看了我半天,笑了:“我X,我还没见过这么跟我要钱的!你好歹说个像样的理由——想买衣服、买个包,都行啊!”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
他拿打火机一下下敲着桌子:“你想要多少钱?”
我说:“我不是在管你要钱,我是想找个工作。”
他说:“你这样的,又傻又甜,走到哪儿,都得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我,说:“这里面有二十万,够你‘上大学’了吧?”
我没接,看着他。他把卡放在桌子上,说了句:“真tm没劲!”
然后站起身,取了外套,就走了。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再来。我一直看着桌子上那张卡。桌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这可能跟我总是开窗子通风有关系。他说过,让我开空调,不要开窗户。可是,他没有教给我,空调要怎么用。
卡,一定是有密码的。可是,密码,他没有告诉我。我这样想,并不是准备拿他的钱了。虽然,他已经给我花了不少钱,而我,也做好了变成一道菜的准备。可是,二十万,本能告诉我,不能拿。
过了好多天,屋子里的泡面盒子们都发臭了,可是我没有钥匙,也就不敢下楼去扔垃圾。那天,深夜,他来了。起码有五六分醉意。
他坐在沙发上,指挥着我拉好窗帘。我心想:“该来的,总算来了。”
他拿出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在一张银色的纸上面,小心翼翼地倒上了一点白色的粉末。然后拿出了一支非常细的注射器。
就是傻子,也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我看着他把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眼神空洞地倒在沙发上。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是这样的眼神。
过了好久,他问我:“想不想试试?”
我说:“不。”
他躺在那里,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
他说:“娟儿,我好久没找到爱情的感觉了。你知道吗?你长得好像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亲过的那个女孩。”
我说:“我要走了。”
他说:“不要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有的是钱。你要上大学,我送你去最好的大学。你要杀人,我会马上冲上去。你不要走。”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一点内容也没有,看也不看我。我发觉自己真是错的离谱。突然间,我想到了自己的梦,那个我几乎想不起来的梦。
梦中的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长着角的家伙,拿着一支注射器,逼近她。
猛地,我感觉到胳膊上一阵冰凉。再看白志军,不知何时,他早已抓住了我的胳膊,正用酒精给我消毒。他用一种梦呓的口气说:“不要离开我!娟儿,我会不让你离开我!”
我使劲挣扎起来:“快放开我!救命啊!”
他说:“娟儿,别担心,我有的是钱!你放松,放轻松,慢慢感觉。只要一次,我保证,只要一次,你就会喜欢上这种感觉。只要你想,咱俩可以快活一辈子!”
我号啕大哭起来。
他好像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地问我:“你哭什么?”
不等我回答,他就睡了过去。
我连夜走了。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衣服、卡,都不属于我。
那不是我的生活。
五天后,我穿着大花姐送我的、被叫做抹布看上去也像抹布的裙子,带着一张临时身份证,去了一个新的电子厂。女主管问我有什么经验,我说:“我要做普工。”
后来,我攒到了三万块。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
再再后来,就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代表XX集团跟政府谈一块地,遇到了钉子户。我下了车,工作人员指着那地方,我哑然失笑,竟是故地。
一个中年妇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四目相对,我们都傻了。
是大花姐。
原来,钱胖子倒了台,大花姐在几年前就接手了这地方。我跑到那个曾经的宿舍,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灰尘都有几寸厚。
在床垫的缝隙里摸索了一番,果然找到了我的身份证。我想起了自己补办身份证的时候,在派出所门口,为了那五十块钱手续费,狠狠地哭过一场。
我指着窗边那张床,问大花姐:“这张床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她说:“不外乎就是些厂妹的情啊、爱啊的,想不开的事。无聊。”
我觉得,她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