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寻书记

我们章家找一本书,找了有一百多年。

还是从我曾曾祖父章玉卿老先生说起吧,毕竟这书是他弄丢的。

宣统帝刚逊位,曾曾祖父就败了家。

他从京城汉军旗的大官摇身一变,成了个拖家带口的乞丐。

据说,事发那天下午曾曾祖父去了载沣大人府上,被留了饭,等他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到家时,只剩了一片狼藉。他耄耋的老母和一个家生的丫头杏香,被反绑在院子里他练功用的木人桩上。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他顾不得解开老母的束缚,赶紧钻进祠堂。

他也顾不得散落一地的祖宗牌位,连忙转动机关。

一面墙徐徐转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室。

一个锦匣郑重其事地摆在里面。

他顾不得焚香净手,一把抄起了它。

空的!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那本书就是这么丢的。

据说,曾曾祖父就是那时候渐渐迷了心智。不知自己是怎样安抚吓得失禁的老母,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召回留洋的幼子的。他的因为子息艰难而讨的三房姨太太去了哪里,他漠不关心,恶仆究竟勾结了什么歹人,他也不想深究了。

我十九岁的曾祖父章春亭从英国被叫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坐的还是大渡轮最好的甲舱,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张罗卖掉祖宅,败家子的殊荣最终还是落在了他头上。

不久,我们家就搬到了后来我出生的那个京郊的老宅里了。宅子不大,我的曾曾祖父在银子到手后,只准用很小一部分重置家业。

他说:“必须找到那本书。”

他说:“那本书可以保我们家万世荣昌。”

他说:“春亭,你不要只看着眼前,我们章家的根在那本书上面!”

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甚至给儿子改了名叫章归。

章归是个孝子。

他出发去找那本书,去了十年,其实用在找书上面的时间也就一天不到。他出了门,先是被抢了银子,再被抓了壮丁,打了十年仗。

等他拖着一条残腿,终于回到京郊的宅子时,曾曾祖父几乎认不出他了。

待确定了他就是十年未归的章归,曾曾祖父的第一句话就是,“书找到了吗?”

章归茫然地摇了摇头。

曾曾祖父一个耳光,架势十足,打在脸上却并不疼——他实在是老了。

杏香端来水伺候章归洗漱,曾曾祖父的目光就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几日,我的曾祖父章归依命娶了杏香。那年,他三十岁整,杏香二十五岁。

杏香不辱使命,第二年就生了我的祖父。

曾曾祖父给这个新生的三代单传的男婴取名叫章蓦,取的是“灯火阑珊处”的彩头。

我的祖父章蓦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关于那本书的故事。后来这些故事也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说一两个我记忆最深刻的吧。

第一个肯定是这本书的来历,光我听到的版本就有十几个,普遍是说,我们家祖上,做过侩子手,这点祖父深信不疑,他一直把我们家子息艰难归咎于这一点。总之这位刽子手老祖,他有个绝活儿,就是凌迟,谁也没有他的活儿漂亮。据说他的刀薄得像雪片,侧立着不仔细看竟看不到刀锋。

凌迟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一刀刀割肉,三天三夜,3357刀一刀不能少,割完最后一刀,犯人准时断气。另一种就是先一刀毙命,但人的反射弧还在,每刀下去还有反应,这种方法对于技术的要求极高,稍微有点银子的受刑前,都会打点我们家这位老祖,选择第二种方法。

那天又有个打点他的,拿的是一个锦袋,我家老祖掂了掂,不是银子,他就漫不经心地往外掏。打点那仆人吓得赶紧说:“爷您轻点,轻点!这宝贝可经不起这么揉搓。”

老祖瞪了他一眼,打开一看,是本诗集,上面还标了好多数字。老祖气得要一把撕了,那仆人死命拽住!

老祖说:“你敢笑俺不识几个字?”

仆人说:“岂敢岂敢!这是一本命书,并不是诗集,不知爷您是否听过诸葛孔明马前课?”

推演时辰吉凶,是刽子手的看家本领。

杀人,一定要在凶时,煞气才能跟着时气跑了,不会反噬持刀的人,如果行刑的时辰不对,刽子手还有一整套的补救措施。

马前课是每个刽子手的必修功课。

见老祖点了点头,仆人又说:“我们家主人的‘好时辰’在后日了,您信我,立时三刻我就让您见到这本书的好处!”

说完,他就给老祖排了一课。排出了月份、日子和时辰这三才,他就对着书查查算算,然后找了三首诗出来。

老祖他念听过,马上傻眼了。诗都是很粗浅的,只认识几个字的他也完全听得懂。

那三首诗告诉他:和他相好的小娘子,她的夫君今晚会突然归来,让他千万不要露面,可字面上,不是当事人根本听不出这个意思。

老祖立刻信了七八分。

据说这就是我们家那本书的用法,三首诗看似毫无关联,合在一起就能泄露天机!

不论是寻物断事、求财求官,还是治病救人,都屡试不爽。

老祖马上问:“这么灵的书,怎么救不了你们家主人?”

仆人就叹息着说:“我们家不幸,我这主人生的时辰不好,从小就三灾八难。这书已经续了我家主人二十几年性命,因此而无辜丧生的人不计其数,我们家也因此彻底破败了。我家主人说了,如此活着他还不如死了!一心寻死,却想不到寻到了一个凌迟。”

仆人又说:“陌生人一生只能用这本书算三次命。要这书认主人,除了血亲的传承,只有亲手杀了它之前的主人,再把自己的血和前主人的血混合了滴进书里。”

当晚,老祖躲在暗处,果然看到跟他相好的小娘子把夫君迎进家门。

到了后日,老祖果然给了那家主人一个痛快。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干这见血的勾当。

他割破自己的手指,把混合过的血滴进书的扉页,那书吸了血,黄黄的纸页也不见泛红,就像滴上去的是水一样——小时候每次听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

再就是发家的故事。

据说不到三年老祖就发迹了,做皮货、贩牲口,再是开货栈、起商号、建银楼,起码有一百个不重样的故事,我们章家的原始积累就是这位老祖完成的。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书有个秘密。他先后把这书的机巧告诉了自己最钟意的两个儿子,并赠送了他们抄本。

不久两个儿子都暴病而亡,连带抄书的、磨墨的,甚至偷偷背了一两首的小厮都无一幸免。渐渐地他弄清了那仆人没说出来的这书的规矩——不能临、不能抄、不能背,只能传给一个人。

再后来,这书就被传给了我们这一支后人。

据说老祖除了死去的两个儿子,还有七八个儿子。当时为了选出最合适的继承人,上演的故事简直能讲三天三夜。

总之,我们这一支后人幸运地拿到了这本书,其他后人则分到了他的万贯家财。

我问祖父:“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祖父叹息着说:“是金箔做的纸张、镂玉的封皮、掐丝的小楷,里面记着九九八十一首诗。”

我想象着这样一本书,捧在手里该有多重!我们家那位老祖怎么会觉得没有银子重呢?

我想把疑问告诉祖父,他却已经靠在摇椅上打起了呼噜。

我的祖父张蓦,可能是我们这个家族里对于找书这件事最不热衷的人了。

他出生在战火连绵的岁月,没有感受过祖上的无限荣光。养活他老糊涂了的祖父和残疾的父亲,是他人生的最大主题。

不过,他这辈子还是跟书有着不解之缘,他在图书馆做着修复古籍的工作,从解放前一直做到了解放后,后来在运动中他被挖出了祖上曾经的辉煌,这辉煌就要了他的命。

对了,我差点忘记交代我的父亲了,他叫章杏,是我们家的第四代单传。

这个名字其实来源于派出所的笔误。

我的父亲出生于1957年,时年我的祖父25岁,一年前他在图书馆领导的关怀下,娶了一个本馆的女工,也就是我祖母。祖父给父亲取名叫章杳,很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不料祖母抱着我父亲去上户口,递过父亲写的纸条,粗心大意的小户籍大笔一挥,我父亲就叫了章杏。

不过,这些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我,章浮,章家的第五代单传,我找到了这本书。现在它就在我手里,除了有点受潮、有点霉味儿,跟我之前捯饬的其它古籍没什么两样,我怎么能确定就是这本书呢?

其一,它是一本诗集,上面却全是些“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之类的作品;其二,在每一页的书角,都标着干支数字;其三,我们家几代先人特有的印章都印在上面。

我克制着自己狂跳的心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古玩贩子:“这玩意儿多少钱啊?”

贩子抬头打量了我一下,“两千!”

我放下书,视线却没离开,装作转了转,我又回来。

“一百我拿走了!”

贩子说:“行!”

于是我就这样找回了我们家找了一百多年的书。

此刻这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父亲在外面敲门,问我大白天的锁什么门。

我手里拿着打火机,犹豫着。

母亲也来敲门,她问我房间里是什么味道。

我看着慢慢变成灰烬的那本书,任由他们敲着门。

刚卜的那三首诗还在我脑海里回荡,卜出的竟是一首藏头诗:

人间多涂炭,

天机三可悟。

奇物多在途,

五代噬其主。

若问怎化解,

焚之速速速!

我卜的正是这书。

父亲终于踹开了我的门,他马上给了我一巴掌,“小崽子你在屋里烧什么呢?”

母亲也说:“今天可是七月半,儿子你这也太不吉利了!”

我看着最后一点火苗熄灭,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