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大师兄
小小的擂台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奋力挤进去,胳膊上腿上不免就挂了彩。人们都互相推搡着,对于比赛迟迟不开始越来越不满。
——给!我终于挤了上去,把牙套递到大师兄手中,他咧嘴一笑,然后胡乱地往嘴里一塞。不待我钻下去,咚咚咚三声,比赛就开始了。
裁判老K向我打着手势:小丫头,快下去!擂台很逼仄,人们围得很近。我已经被挤到一角,来不及下台,只好蹲下护住头。
是的,这是一场黑拳赛,此刻我们正身处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边上有人认出了大师兄,说这不是那个五省冠军吗?他怎么也会来打赏金赛?还有人说:看着是挺像,不过肯定不是啦!那个人可是拳王。
大师兄的对手是个铁塔一样的人物,这种比赛是不分公斤级的。说是拳赛,其实更像自由搏击。不过“铁塔”一看就是练拳击出身的,他的双腿除了走步,就没见抬起来过。两个人的拳峰上都套着护腕——不带拳击手套,使得比赛更具有观赏性,也能更快分出胜负。
铁塔一开始就不停用组合拳,左右左,直摆勾,大师兄左右摇晃着一一躲掉。围观者对于这种鸡贼的打法十分不满,发出阵阵嘘声。
突然大师兄垫上一步,然后一个鞭腿,重重踢在“铁塔”的头上。铁塔顿时重心不稳了。
大师兄继续出招。三两个回合吧,铁塔已经倒在了地上。大师兄攻击的都是教练严禁攻击的部位:太阳穴、后脑和下体。这种拳赛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它唯一的规矩就是——打倒对手。
——10、9、8、7……老K开始计时,铁塔狰狞着一张脸在地上翻滚。
我终于瞅个空子,一翻身下了台。
——3、2、1!没什么悬念地赢了。一千块,老K递过二十张新崭崭的五十元票子。大师兄把钱塞给我,然后攀上梯子。等到了地面,就甩甩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把一卷钞票握在手中,慢慢感觉汗涔涔的。
半年前,我闯下了一个弥天大祸。
露露一开始说的是带我去开开眼界,我就去了——她是我下铺的师姐,常常带我出去“下馆子”——不过去那种地方还是第一次。
一个巨大的灯球在高高的房顶上飞速旋转,怪里怪气的音乐声里照出一堆不停甩头的人,好似群魔乱舞。我要走,露露就飞给我一个白眼。她说:土包子,不玩就滚吧!说完转身就淹没在舞池里了。
我左转右转找不到出口。一着急,就冲到一个包厢里去了。几个染着黄毛的家伙正围在一起烧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说了句走错了,就转身,还没关上门,一只大手已经搭在了我肩上,一个哑哑的声音逼近我:你tm想死?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自己都没太弄清楚,那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头晕得厉害。我似乎是反手把肩上怎么也甩不掉的那只胳膊拆了骨环。那胳膊的主人怪叫一声,所有黄毛都围了过来。
我急得大叫:露露!露露!声音却淹没在嘈杂中。
猛然间我看到了墙角立着一根铁棍——后来发现其实是立式麦克风的支架——我就拿它当了武器。一开始并没有想把那几个人打伤,我的本意是赶紧从这儿出去。
我挥舞了两下铁棍,退到了门口。不料一个黄毛捞起桌上的酒瓶,敲碎了瓶底,向我逼来。
短棍对长枪,在逼仄的走廊里,我落了下风。我大叫:露露!露露!没人理我。我就改叫:救命!救命!这下好多人都涌了出来。不知道哪个“好心人”偷偷溜去报了警。
我刚把黄毛手中的酒瓶打掉警察就来了。整个大厅里顿时灯火通明。一阵嘈杂中,露露终于出现了,她死命拉着我的手,弓下腰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一个星期以后,人家找来了。两个黑胖子,除了脸上,哪都是文身。堵住的是露露——起码有一百个人听见了我喊她的名字,而她又是那里的常客——正好我和大师兄跟她在一起,就全被截住了。
胖子们说他们的场子被封了,还被罚了钱,让我们看着办。
大师兄问清了原委,又找人去谈,谈到最后,要赔两万块钱。
露露翻着白眼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
大师兄说:你不带小丫头去,她能闯祸?
露露说:我带去的人多了,就她走到哪儿都惹事,能怪我?
大师兄说:这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露露就哭了,她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要跟你散伙!
露露算是大师兄的女朋友,不过,从吵过那架,就变成了前女友。露露还是睡在我的下铺,可是跟我一句话也不说了。她靠着不说话成功地躲掉了两万块钱的债务,这件事就全落在我头上了。
大师兄终于跟黑胖子们谈好:每个星期还一千。我回了趟家,吃着外公给我做的红烧肉,我就哭了。外公的退休金是每月三百多块,要给我交一百五十块的住宿和伙食费。
到离开家我也没有把自己惹上了每月四千元债务这件事告诉他。我抱着满满一饭盒红烧肉,靠着公交车的窗户,一边哭一边认真地思考怎么赚钱。
等大师兄开始用手指捞起红烧肉狼吞虎咽的时候,我还是没想好。他口齿不清地说:小丫头别愁了,你大师兄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打黑拳赛。这种比赛,大师兄偷偷带我去看过,当时我俩还很是嘲笑了一番那两个全无章法的选手。没想到大师兄有一天也会站到这个擂台上去。他一共要打二十场,今天打完的这场是第十九场。
这半年来,我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黑胖子们每个星期定时在校门口出现,已经引起了教练的注意,他旁敲侧击地问过我两次。
还有一次大师兄被打破了嘴唇,教练盘问了半天,他一口咬定是不小心摔的,教练就罚他跑了五公里。
大师兄一直是我们体校的第一号人物。他没有小峰高,也没有军军壮,可是黑黑瘦瘦的他在人群里一站,就莫名有一种主心骨的意思。
他说话带着一点跟我们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南方口音,整个人就有了特别的感觉。
那时我不过十四岁,还在蹭着打少儿组的比赛。现在回想一下十四岁的我,那副尊容着实可怕:头发剪得跟男孩子一样短,四肢细长又晒得黝黑。
露露就不同,她已经十六岁了,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露露不是我们散打班的,她练的是套路,参加的都是表演赛。
露露是个美人胚子,她自己也知道。她玩得很疯,跟我不说话以后,有时整夜都不回来。尽管她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可生活老师来查寝,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次次给她打掩护。
打第十九场黑拳那天,是个星期天。第二天正上体能课,教练找到我,让我跟他出去一趟,吉普车在门口等着。大师兄还以为东窗事发了,跑过来打探消息。
教练说:去哪?当然是把小丫头拉去卖掉啊,回来给你们加顿好的!大家一阵哄笑。
听到教练还能开玩笑,我和大师兄都长舒了一口气。他冲我挤挤眼睛。
我们去了省城。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场地,几个陌生人坐在那里。我跟一个不认识的高个女孩随便打了一场。都穿着厚厚的护具,可她下手很轻,好像就是为了碰到我,我也就留了分寸。
几个陌生人就窃窃私语,还不断点头。
从那天起我开始练跆拳道。这是一种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得分制的比赛项目,我一向为人诟病的细长的四肢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顾我的反对,教练把我留在了省城。
新队服、新被子、新毛巾,还有新室友——就是那个高个女孩。教练给我留下了一百块钱,我问她哪里能去打电话,她一改赛场上的风度翩翩,恶狠狠地对我说:不知道!
我走到校门口,被告知不能出去。我问黑着脸的门卫,哪里能打电话,他同样恶狠狠:封闭训练,不许打电话!
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在省体校那巨大的操场上转悠了无数圈。两米多高的墙头插满碎玻璃,而且这个学校连个后门都没有!
一直到三个月后,我才有了打电话的机会。我拿了女子42公斤以下级别的冠军,在我的新室友樱子的掩护下——高个女孩已经卷铺盖走了,因为我顶替了她的名额——成功地从赛场后台溜走了。
电话打到办公室,是军军接的,这个师兄我并不是很熟悉。我让他叫大师兄来接电话,他就支支吾吾。旁边有人说:千万别告诉她!是小峰的声音。
我一下子急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可是电话啪地被挂掉了。再打就一直占线。
我坐在回小城的大巴上,瞬间就想出了一万种可能性,每一种最后都倒向最可怕的结局,我甚至想到了以后给大师兄上坟的情形,又赶紧给自己几个巴掌。等我回去了,发现大师兄还活着,那种心情真是无法形容。
大师兄的脑袋上裹着好多纱布,还套着个塑料框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里,据说已经躺了两个多月。一堆管线从他的身体连到各个机器上。
露露守在那里,她又跟我说话了,她说:都是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你这个扫把星!你滚!
我心底有点疑惑:前面十九场都打得那么顺利,怎么第二十场会一下子输得这么惨?就去找老K。
不料停车场竟被贴了封条。我好死不死地跑去派出所打探消息,这下撞在了枪口上。跟一群奇奇怪怪的人被关了一整夜,教练才把我保了出来。他生了真气:你完蛋了你知道吗?留了案底了!
我快哭了:我什么也没干!
教练压低声音说:你让大宝去打黑拳!你还什么也没干!
我说:教练,你知不知道大师兄最后那场是跟谁打的?怎么会——
闭嘴!教练打断了我的话,他一把将我推进车里,骂道:你是不是没长脑子?要问不会等上车了再问?
别哭了!教练一边开车,一边胡乱扔给我一个护腕,我拿起来擦了擦眼泪。仔细一看,是大师兄的护腕!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吧!我哀求道。
怎么回事?你惹了大黑,为什么不来找我?教练说,问你几次还都不说!大黑小黑那俩小子是我侄子!为这么点事你就把大宝一辈子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打了黑拳,要终身禁赛的!
我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希望:大师兄还能醒过来吗?
怎么不能?他就是颅骨骨折了,几个月就好了!教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教练直接把我送回了省城,我怎么抗议都没有用,说去看趟外公也没有用。教练许诺我再打个冠军就接我回来休个假。于是回到了省体校,我就偷偷穿了一副沙袋去报比赛。
队友们窃窃私语,认为我偷回了一趟家就重了五公斤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等我站在46-49公斤比赛场上、面对肉山一样的对手时,不是不后悔的。可一想到大师兄躺在那里的样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还是赢了。
兜里装着奖金,省城的记者来采访我,镁光灯照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登在报纸上的我笑出一嘴白牙,傻极了。
终于又回了小城。教练没食言,他亲自来接的我。我们全班在校门口的川菜馆包了三桌给我庆祝,教练破天荒允许大家每人喝一杯啤酒。可大师兄不在,露露也不在。教练说大宝今天刚出院,还不能见风。
吃了一半,我偷偷溜了出来。
大师兄靠在床上,刚点着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两个鼻孔都冒出烟来——奇怪,他以前是从不抽烟的,抽烟影响肺活量。
我还没敲门就哭了。他慌忙把烟掐灭,见是我,就骂道:死丫头敲什么门,在省城待傻了吗?——别哭了,越哭越丑!
他剃了光头,看上去很是陌生。
对不起!我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一直重复这句话。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偷偷顺出来的菜,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两年后,我在省城见到了刑满释放的老K,那时我跟几个队友在撸串,他和大黑小黑在邻桌喝啤酒。
他说:这不是小丫头吗?
大黑说:真的是啊!现在是大冠军啦!
小黑说:真是失敬失敬!
几个队友站了起来,我不想惹事,压住他们,坐过去跟老K碰了几杯,他们说是来省城进货的。
老K说:你们那个大宝怎么样了?听说现在给王局开车呢?
大黑说:唉,可惜了!
小黑说:你懂什么!打打杀杀能搞多久?给局长开车,这么好的差使哪里找去?
我说:你们谁能告诉我,大师兄那次到底是怎么被打伤的?
他们就很惊讶:你不知道?是露露联系的那个黑人啊!
我更惊讶:黑人?不是说最后一场还是跟王××打吗?
他们回忆了半天。老K说:老子为什么进去的你真不知道?大宝不是帮你打的那场,是帮露露打的!
我噌地站了起来,揪住老K的领子:你说什么?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知道了所有人费尽心思要瞒着我的一切:大师兄打完二十场,全胜。可无论老K怎么鼓动,他却都不再打了。老K就想到了露露,让她说动大师兄,事成后给她分成。
露露答应了,找到大黑和小黑,演了场戏,说欠了他们的钱,只能去陪酒。大师兄果然答应帮她再打几场。
可是大师兄不知道,露露联系的黑人是吃了药上场的。大师兄感觉到不对劲,举手要暂停,可是黑人把他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打他的头。七八人人跳上去也拉不开他。
有人报了警。警察用麻醉针才让黑人安静下来。
老K讲完,我傻在那里好久。露露的话一直像十字架一样压在我胸口两年多:你这个扫把星!你滚!
我又想起一年前大师兄的最后一场比赛。教练想出了瞒天过海的法子——改了他的名字,他又一次从头打起,一直打了十几场。
那场是五省晋级赛,在省城的灯光球场举行,我第一次在看台上看着大师兄打比赛。他换了发型,看上去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他打赢了,等着颁奖。突然一个人拿着高音喇叭叫嚣:这个人不是×××,他叫大宝,他是个打黑拳的!
“打黑拳”三个字一出口,全场哗然。揭发的人又拿出了几张照片,正是大师兄在黑拳馆打比赛的时候,被人拍下来的。
大师兄和教练被从天而降的矿泉水瓶砸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以后大师兄就退役了,教练也辞职去了南方。
我满世界找露露,终于找到了她。她也来了省城,在一家夜总会上班。我以为她是保镖,没想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翻白眼的动作才让我确定这就是露露。
她说: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够?来看笑话?
我语塞了,一个人怎么能永远都这么理直气壮?我憋了半天,问她:你为什么要害大师兄?他对你那么好——
她一阵娇笑,把烟圈吐在我脸上:我喜欢,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突然间她就哭了起来:他对我好?小丫头,你还真是缺心眼!他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不知道?我是害了他,因为我生气,我到底哪点不如你!
我呆在原地,连她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又一次回了小城。大师兄见了我,很是高兴:太好了,我正愁联系不到你呢!
他把气氛弄得这么热烈,我一路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法儿说了。
大师兄继续说:我这几天就在想,不请谁都行,你这个小丫头怎么都得来,我得好好宰你一笔啊!
说着笑着,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喏!
一张请柬。
一张婚礼请柬。
我回到家,趴在桌子上哭得昏天黑地。外公买了肉回来,絮絮叨叨地说,你们那个大师兄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到时帮外公多随一个份子哦,这两年你不在家,买面买油换煤气,全都多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