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穴居

水,淡水,清洁、珍贵的淡水。
一只水喉被拧到了最大限度,里面缓缓流出一股细细的水线。我卷起袖子,褪下丝袜装在裙子兜里,先打湿了耳后、膝窝和肘窝,再把双手的动脉轮流置于水线下。三十秒钟后,我的血液温度就降低了33%,体温也随之恢复正常。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怎么又不穿防护服就出门了?
未及答言,那个声音又说:你洗个澡吧,我今天的配额还够用。
我转过头去,又是他。
B10129号,这是他的代号。他是一个外形堪称完美的男性,这种被圈养起来、专门用来提供精子的男性,代号都是B开头的。
这是一份人人梦寐以求的工作,除了每个星期要接受两次电击让人不那么愉快,其他的一切堪称完美。
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地球上所有的男性都失去了生育能力。其实不是什么退化或者突变,就是因为地球越来越热了,为了保存精子而进化出来的那个器官失效了。
一开始也没有完全失效。男性,女性,都做了很多努力,因为冷敷而冻伤的男性不计其数。可是这些努力的结果是大批的残次产品,十年间,新生婴儿的畸形率不断上涨,最后达到了99.99%。
后来,就没有人冒险了。渐渐地,幸福公司的优良精子成为了人们的第一选择。禁止使用民间精子的法律颁布于2117年,那年,北回归线附近,夏季平均气温43摄氏度,冬季平均气温零下38摄氏度。
如果没有伟大的科学家张小恒和他伟大的发明——巢,人类很可能像绝大多数其他物种一样,已经灭绝了。
此刻,我正身处一个“巢”里。巢是一个太阳能与风能相结合的建筑,内部温度永远恒定在26摄氏度。
巢并没有使用昂贵的核能温度调节器,它的秘密,科学家们研究了一个多世纪,还没有彻底揭开。
远远望去,巢是一个蛋形的建筑,高99层,太阳能面板覆盖了90%的立面。每个巢可容纳9100人,这个数字是恒定的。进入巢,需要经过指纹和虹膜的双重识别。
我所在的这个巢是幸福公司的资产,它建成于2241年,至今还是一幢新崭崭的建筑。而我是幸福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负责精子供给者的部分数据监测。幸福公司在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巢,它为每一位女性平等提供受孕服务。
据说,在三百年前,还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存在。男性和女性,他们不住在各自的公寓里,他们住在一起,孩子也不是交由政府统一抚养的。我一想到那种原始的状态,就感到头皮发麻。据说那时婴儿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如今,婴儿在出生三个月时就要接受放置激素水平稳定器的大脑手术,以将“爱情”这个进化中的错误分叉彻底从生活中剔除。
虽然手术很复杂,十二个脑区都有神经需要阻断,但是手术的结果是令人欣慰的:从此再没有激素水平的波动,不论是多巴胺、垂体素还是安多芬,它们都将再也无法左右人类的思维与理智。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个符号,一颗心,上面有着禁止的图样。这是手术成功的标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进入巢,找到一份工作,过上体面的生活。
我唯一发愁的是,我已经29岁了,30岁,是政府强制生育的最后年龄。作为女性,每个人都必须繁育至少一名后代,这是我们身为地球子民的责任。这件事已经折磨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对于生育,我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B10129号再次慷慨地邀请我洗个澡。
我问他: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上次我跟你说,名字我忘记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名字。我不是经过筛选的那种,我是一个……原生供给者。
我惊到:可是你长得……
他说:并不像“他们”,是吗?这就是变异吧。
原生供给者,是幸福公司的一个高端项目。所谓原生,就是在幸福公司出生并由幸福公司统一抚养长大的供给者,这种供给者携带100%显性遗传的双胞胎基因。
供给者从21岁开始可工作12-15年不等。很快,幸福公司发现,虽然经过了重重基因筛查,这些原生供给者并不比其他供给者更受欢迎。成本高昂,口碑平平,幸福公司在十年前就停止了原生计划。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失落。我说:没关系,你可以给自己起一个名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是我连自己该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天下的姓都随便你挑,这还不好吗?
他想了半天,说:我要姓张。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为了纪念张小恒。
我们都沉默了。张小恒是以叛国罪被处决的,仅仅是因为他将巢的设计图纸无偿公之于众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名字我还没想好,可以让我再想几天吗?
我说:当然可以。
他笑了,又一次说:你洗个澡吧,我今天还有0.12立方的淡水配给呢!
我犹豫了一下,就钻进了他的清洁间。
淡水,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了。我等待清洁间缓缓关上门,然后屏住呼吸,按下了清洁键。雾状的清洁剂顿时从360个喷头里无死角地附着在我的皮肤和衣物上。
我根据提示音抬起胳膊和腿,让全身的皮肤都受到消毒。接下来,再按动冲洗键,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这是我最期待的时刻。
雾状的水幕顿时包围了我。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虽然只有十秒,可整个人都会焕然一新。
与这种感觉相比,我每天使用的免洗清洁剂简直就是在自欺欺人。据说,三百年前淡水还是很充足的,我想象着那时人们被水雾包围1分钟,不,5分钟的感觉,那一定是天堂般的体验。
冲洗后,我等待着温和的人造风烘干皮肤和衣物,突然想起了今早看到的新闻。
离开巢,人类将无法生存,这一点可以说是共识了。可是,前几天,有人在地表下发现了人类的踪迹。地下十几米,穴居的人类。媒体称其为异类,宣称他们携带各种病原体。
气温的异常据说是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初开始的。2017年的夏天,世界上很多城市都迎来了历史最高温。很多质疑的声音出现了,北大西洋温盐环流,这个重要的地球温度调节按钮,出现了很严重的紊乱。
它给一些地方带去了可怕的洪水,又让另一些地方的土地龟裂,粮食颗粒无收。
一位日本科学家说:整个地球正在飞速变暖。未来300年内,这颗蓝色的生命星球上,也许将再也找不到生命。
人们哗然。可是,还没有人来得及记住他的名字,仅仅两天后,日本本土就笼罩在了核污染的阴影中。柏琦海滩发生了史上最严重的核泄露事故。32小时后,泄露引起了连锁反应。最终,日本不得不举国背井离乡,离开了那串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小岛。
在各国公投后,日本本土被人工填埋,永远沉入海平面之下了。从此,地球上再也没有了那个闪烁霓虹的国家。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季风将饱含辐射的空气带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终于,那些辐射严重超标的地方——中国的上海、香港,水城威尼斯和曼谷,还有纽约也没有逃过被人工填埋的命运。
三个月后,荷兰和埃及也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这些古老的地名,读起来总有种让人想莫名落泪的感觉。据说,这些地方在三百年前都曾盛极一时。
可是,人们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夏天,那时的人们所严重依赖的一种叫做空调的电器罢工了,因为室外的温度已经超过了这种电器的工作极限。人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许许多多的谣言开始蔓延……
清洁间发出了短促的提示音,我这才发现,风早已停了,抽湿机已经开始工作,我该出去了。
B10129号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不,他有姓了,按照惯例,我该称呼他“小张”。
小张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只是走神了。
他说:你也看到那个新闻了吧?
我点点头说:真没想到,“外面”还有人。
他说:很快我也要到外面去了……
我呆住了:这么快?
他点点头说:十四年零十个月了,虽然我的检测报告没问题,但是也到了“强制报废”的时候了。
这时,中央广播系统响起了熟悉的音乐声,该吃午饭了。我和小张一起向食堂走去,我问:离开这里你准备干些什么?
他说:我想去找我的弟弟。
我问:弟弟?
他说:你知道,“原生”的都是双胞胎。
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
他继续说:我弟弟厌恶这份工作,三年前,他终于逃了出去。
我说:他在什么地方呢?
他迟疑了几秒,轻轻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可能跟新闻里那些穴居人在一起。
他吃着经过严格配比的营养餐,我吃着高热量的工作餐。我心里一阵难过,本来就味如嚼蜡的饭菜更加难以下咽了。我在这个巢里没有一个朋友,我以为,小张会成为我的朋友。可是,他要走了。
自从19岁进入幸福公司,成为一名“幸福人”之后,十年了,我还没有考虑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巢,我能去哪里?租一间属于自己的巢?以我微薄的积蓄,恐怕也就够付一两年的房租吧!
整个下午我都闷闷不乐。新来的主管显然不喜欢我,早上她居然让我去2公里外的一个巢送资料。要知道,这根本不是我的份内工作。
我质疑道:找个信使去不就行了?
她瞪着我,恶狠狠地说:这是一份保密等级4A级的重要资料,你不去,我就记你一个不服从工作安排了!
不服从要扣掉整月的奖金,我连忙说:我去!我去!
出发前,我看了看温度表,44度。
想了想,我还是没有穿高温防护服。毕竟,我在47度的天气下,都出过门,防护服穿起来又太麻烦。
可是,我送达后,主管居然呼叫我,让我再去另一个1.5公里外的地方取一份资料,此时的地表温度已经达到了45度。
我仔仔细细思考着,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个主管。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人事部的同事找到我,告诉我,我被“强制报废”了。
我惊讶地问:我才工作十年啊,不是39岁才“强制报废”吗?
人事部的同事比我还惊讶,他说:我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可资料显示你已经39岁了呀,难道是系统出了错误?
我带着哭腔说:我才29岁!
他说: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根据规定,你得赶紧去找主管写个情况说明,过了今晚,你的报废单就要正式生效了!
我连忙呼叫主管,她一直没有回复。我跑到主管的公寓,门缝里没有一丝光,我敲了半天门,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急得要发疯,跑到顶层找了三个小时,几乎把90到99层这十层娱乐空间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她。再跑到她的公寓,灯还是黑着。我守在她的公寓门口,敲了一晚上的门。
第二天早晨六点,门里面突然有了响动。主管走了出来,她看到我,诧异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揪住她的领子:你在房间里为什么不开门?
主管一把推开我:你要造反啊?什么态度?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两个保安就冲我走了过来。他们说:你已经被强制报废了,请在早上8点前离开这里!
主管冷笑一声,返身把我关在了门外。
保安们监督着我,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整理着个人物品。这时,小张冲了进来,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被……强制报废了。
小张问:怎么可能?
我抑制住哽咽,说:人事部说,是我的年龄被弄错了。昨晚主管不给我开门,今天报废令就生效了,不可更改了。
小张说:那你准备去哪儿?
我说:还不知道……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他掏出一支笔,附着我的耳朵说:我把我弟弟的定位方式都给你,不过,现在各种联系方式都不保险,你试试吧。
不到一分钟,他把一张写好的纸条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在联系方式下方,写着:弟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请一定悉心照料她。
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滴落在纸条上,我慌忙擦掉眼泪,还好,字迹没有变模糊。
我穿好了高温防护服,拉着我的两只大箱子,离开了巢。
阳光非常刺眼,我的防护服是最便宜的那种,根本没有过滤紫外线系统。我走在街上,人不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不时有没穿防护服的人突然就倒在路上,穿梭的急救车总是霸道地鸣叫着。人,真是脆弱啊。据说,三百年前,人的寿命能达到七八十岁,而现在,50岁就已经是高寿了。
我也曾晕倒在路上一次。那还是我第一年上班的时候,对自己过于自信,没穿防护服跑了很久,突然就感觉到一阵眩晕,接着裸露的皮肤跟滚烫的地面就亲密接触了。
醒来时,我的双肩、双手都烫伤了。急救员让我付钱,我试了好几次,起了大泡的手指总是不能正确地输入指纹。
急救员说:没钱,我们就不能继续施救了,你的福利医疗经费已经用完了。
我说:我有钱,有钱!你等等!
我拿起一根针,挑破了手指上的泡,忍着剧痛,终于成功输入了指纹。
这期间,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好几个人扔出去。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阵发抖。
跑了一整天,防护服里面排出了整整一升汗液,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没想到房价竟然上涨得如此惊人。我的全部积蓄,竟然不够半年的房租!
一个穿涂鸦防护服的男孩问我:你到底有多少钱?
自从我开始找房子,这个男孩就跟着我。涂鸦的防护服,本身就像一种保护色,让人敬而远之。男孩说自己有房子,不停问我有多少钱,问得我都要发毛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帮你做预算啊!俗话说,有多少钱,办多大事儿!
他竟然懂“预算”这样的词,我问:你几岁啊?
他说:十四了!
看上去,他不过十来岁。我问:你到底有什么房子?
他说:便宜的房子,就是不知道你住得惯不!
我终于被他说动,跟着他来到了郊区的一个巢里面。这个巢跟我工作和生活了十年的幸福公司的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一进入内部,我便大开了眼界。
这里是一幢群租房。原来我的宿舍也不过十平米的空间,是巢的标准房间形式,可这里的十平米住了整整十二个人。四张上中下的三层床铺,那男孩要租给我的,便是他自己的铺位——墙角的上铺。
我心算了一下,问:这……这是不是超过配额的九千一百人了?
男孩一笑:这个巢里起码有十万人。
我惊异道:那岂不是超载了?
男孩指着温度计:你看,26度!什么超载?就是个防御系统,早被攻破了。这个巢住多少人,温度都一样!
我感觉了一下,确实跟我之前住的巢没有什么分别。我又问:租给我了,你睡哪儿?
他指指我的下铺:我跟他挤一挤!
租金的确很便宜,于是我安顿了下来。后来,我知道了,男孩叫小亮,是被母亲寄养在这里的,就等着长大了参加幸福公司的供给者选拔。他出租自己的铺位,是为了偿还一种游戏设备的分期付款。
这里的混居状态,一开始让我非常不适应。这里的住客都是些身份不明,面目不清的人。这里就是一个中转站,除了小亮这样的孩子,没有人会久留。
小亮帮我挂起了帘子,于是,我拥有了一个长1.8米,宽0.6米,高目测有0.5米的私人空间,反正我是不可能在铺位上坐起身来的。
不过我不太在意,令我感到非常不习惯的是,这里的淡水是限量供应的,每人每天只有0.001立方米,想要更多,有钱也买不到,因为这个配额刚刚够身体每天的饮用需求。
每天,我排半个多小时的队,在清洁间里给全身涂满免洗清洁剂,再等待清洁剂结成硬壳,然后像小狗一样抖抖身体,让硬壳碎裂落下来。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再也没有感受过水雾与皮肤接触的感觉。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那就是,我的资料被更改后,我不再需要生育了,毕竟,我已经“39岁”了。
我找了很久的工作。虽然有些地方的工作,强制报废的年龄放宽到了45岁,可每家公司在浏览我的资信记录后,都拒绝了我。
后来,终于有个好心的女人告诉我,她看到我的记录里写着——因暴力倾向与不合作态度而被开除!点开详情,还能看到我撕扯主管领子的视频。虽然消了声,我狰狞的表情还是能让人脑补出很多剧情的。
好心的女人说,我只有试着去打黑工了。遇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已经到了冬天。我低着头,穿着我臃肿的低温防护服,浑浑噩噩地走回郊区的巢。黑工,顾名思义,不看履历,也没有任何保障的工作。比如说:信使。
政府的信使,价格昂贵得令人发指,这就催生了一个新的行业——底下信使。如今,这个城市的底下信使行当是最红火的黑工。在我为幸福公司工作的时候,没有少跟他们打交道。我撕下了贴在墙头的几张信使招募公告,准备第二天就去挨个儿面试。
入夜,房间里的其他十一个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说,今天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我听了,把冰凉的脚在被窝里藏好。不知为何,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虽然巢内的温度计显示还在26度,但我的牙齿打起颤来。
半夜,我似乎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小亮爬上来推醒了我,他说:真被你的乌鸦嘴说中了,系统好像要崩溃了!
我睁眼一看,灯已经打开,所有人都在忙着穿低温防护服。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还有耳朵已经冻得发疼了。
我也慌忙僵硬地下了床,穿好防护服。有个人在向大家展示着他的水杯,里面的水早已结成了冰块,而且应该是在一瞬间。因为他的水杯虽然炸裂了,却还由冰块连结在一起,保留着裂开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个柔和的女声从巢无数的大喇叭里同时响了起来:您好,请速穿好低温防护服,有序离开。因不明干扰,本公寓的温度调节功能已失效。
有人出去了,又回来。他对他的同伴说:巢里比街上还冷,走吧,我们还是去街上避一避。很多人跟着他们出去了,最后,只有我留在房间里。因为我的脚,已经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
过了很久,女声又开始说话:请还未撤离的人员迅速撤离,本公寓的智能识别门禁即将失灵。
我的脚稍微缓过来一点儿,我挪到门口,看到大门已经被好几个壮汉强行拉开,其他人正鱼贯而出。不及向大汉们道谢,我也慌忙跟着冲了出去。
呵,冬夜!户外果然要稍微暖和一点儿,我的防护服显示,温度要比巢里高3度左右。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抬头望向星辰。
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星空了,不论夏夜还是冬夜。我思考了几分钟人生,这才发现,我的四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人们都去了哪里?他们要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将怎样度过了。因为有两个穿涂鸦防护服的青年向我走来,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尺多长的钢管。是小偷还是强盗?我来不及细想,转过身,撒腿就跑,他们立刻在后面紧追不舍。
跑了好久,我感觉到越来越喘不过气了。防护服过滤冷空气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我呼吸的速度了。
我头晕目眩地停了下来,准备听天由命了。可那两个青年也停了下来,在离我十几米远处。他们弓着腰,手扶膝盖,有一个甚至试图解开防护服的呼吸罩。
终于,他们放弃了。一个青年把手里的钢管向我掷来。我笨拙地一躲,没躲过,锋利的断口立刻刮破了我的防护服。我听见两个青年互相埋怨起来,原来,他们果然要抢劫我的防护服。我慌忙捡起钢管大步走远,与此同时,防护服滋滋地漏着气。
走了有几百米,气已经漏得差不多了,我在一个背风的角落蜷缩起来。我的全身已经冻得发僵了,难道,我就要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突然,我看到面前的下水井盖中冒出蒸汽。蒸汽,只有热源才会冒出蒸汽来!我慌忙扑倒在井盖上,顺着小孔看下去。有灯光!
我开始扳那井盖,纹丝不动。我又把钢管插入小孔中撬动,使出了毕生的气力,才听到咣的一声,井盖被撬开了。
我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僵硬的手脚让我几次差点掉下去。
很久之后,在我觉得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我的脚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下水道里面的温度比地表要高出不少,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顺着长长的甬道走了很久。每隔十米,有一盏昏暗的灯照亮一小块区域。甬道一直是下坡路,我怀疑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地下深处。
猛地,我想到了那个新闻,穴居人和传染病。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下去。正在犹豫,一束强烈的手电光柱毫无防备地照在我的脸上。下一秒,我听见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说:怎么是你?
那人把手电照向自己的脸,是小张!
见到熟人,突然间我再也支撑不住,一阵抑制不住的眩晕袭来,接着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灯光昏暗,我留心看了,没有窗户,只有让空气对流的通风口。小张坐在我的床边,他对我说:我有名字了,我叫张自由!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才发现,我浑身都疼得厉害。
他慌忙按住我:别笑,你严重冻伤了,现在得好好养着。
我问:这就是“穴居”人的地盘?
他说:穴居人是外面的叫法,我们自称地下的公民。
我养了三个月的伤才彻底痊愈,小张每天都来看我,他向我讲述着这个地下世界的一切。
这里的气温,比地表要稳定不少,没有酷暑和严寒,大约三万人聚居在这个地方。
据说,像这样的聚落还有很多,它们之间经常互通有无。一个叫做光合作用发生器的发明,让地下生活变得普通起来。地下河带来丰富的淡水,人们耕种、收获,原始而自足。
每天,地下的公民要吃十顿饭,每顿只有几口。小张说,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的能量。这一切都是他的胞弟规定的,因为他就是这个地下世界的统治者,他的名字叫张光明。
小张说:我和弟弟真是心有灵犀,我们在没有商量过的情况下,都给自己选了“张”这个姓,而且都是为了纪念张小恒。
我笑了。经过了几个月的疗养,我的笑已经变成了只有眼睛变成月牙的形状。我还没有见过小张的胞弟,因为我还是一个客人,只有正式成为地下的公民,才能觐见他。
我需要经过一个手术,摘除激素水平稳定器的手术,而我一直在犹豫。并不是因为手术有20%的失败概率,而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地下公民的生活方式。
这里崇尚自然生育,崇尚古早的爱情,这些都是我之前的29年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
在我还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有大批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据他们说,巢已经陆续失效了。
先是那些超载的巢,失去了调节温度的功能,接下来,所有的巢都仿佛受到了传染,纷纷失效了。
据说很多人宁死也不离开巢,于是他们就和巢一起被冻成了雕塑。一个自称学者的人,断言说,巢失效是因为极端的低温已经超过了它的调节范围,这是张小恒没有想到的。
那天,我跟着搜救队,救起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女人。我们剥下她已经跟皮肤粘在一起的防护服,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我的主管。尽管她闭着眼睛,我还是认出了她。我叫醒她,她看到我,就像看到了魔鬼。她说:我已经下地狱了吗?
我说:这里的确是地下。
她又闭上了眼睛,做出流泪的表情,可是冻伤让她流不出眼泪了。她说: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她说: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39岁了,可是,我不想被报废。我贿赂了上司,请他更改了我的年龄,改成了29岁,又请他把我调来这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可是,当我见到29岁的你,我就明白,我们只要一起出现,我的年龄一定会被怀疑,我的秘密就会被揭穿。
我说:所以,你就要置我于死地?
她说:弱肉强食,这就是世界的规则,我不会道歉的。
过了几天,她的伤势加重,在睡梦中静静去了。
在我的坚持下,小张陪我“上去”了一趟。城市里,无数的巢,在失去了自动清洁的功能后,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冻成了巨型雕塑。街上到处是冰雕般的尸体,我们走了没有几步,我就被绊倒了好几次。
我问小张:地球就这样完蛋了?
小张望着远方,说:地上的世界枯萎了,可是,我们还有地下的隐秘世界。人类这么顽强,怎么会轻易完蛋呢?
三个月后,我躺在手术床上。小张一直把我送到手术室外,还在踮着脚张望。大夫给我戴上面罩,我深深吸入麻醉剂,渐渐失去了意识。
如果可以醒来,我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不止拥有繁育的功能,还将拥有爱情。
像淡水一样珍贵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