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大拇指一定要向上

我是在沱沱河快进山口那段路捡到那个姑娘的。那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风刮得像世界末日一样。她没有背包,手势也不对,大拇指正指着迎面而来的车——我猜她大概下辈子才能搭到一辆车。

小皮卡经过她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往她脸上瞅了一眼,心底的犹豫让我一直开出去几十米后才踩下刹车。从后视镜一看,她正疯了一样跑过来。

谢谢!谢谢爷爷!她腾地坐进副驾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一抖——我看上去真的要比她大两个辈分?也许我应该把自己这一把大胡子刮掉了?不过西藏这地方,大概是世界上让人老得最快的去处了!玲子今年也不过三十九岁,看上去跟隔壁的德白大妈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道谢声还没停下来,我皱了皱眉头。我讨厌这种讨好的语气,总让我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说:别咋呼了,你要去哪?

她惊喜地问:爷爷您是汉人?

我问:你多大?

她说:十——二十了。又补充,前几天才过了生日。

我瞅她一眼:那我还给你当不了爷爷。你的包呢?

她说:丢了。

我收回视线:那你还要进藏?

她说:到了拉萨,我就有办法了。

我说:我不去拉萨,我只到那曲。

她说:那也没事儿!大叔,您能把我带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又瞅她一眼。她那张脸,呵!玲子见了准吓一跳!小山子住校以后,我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我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这姑娘领到她跟前,好吓她一跳!

我有七八年没捎过人了。最后一次捎了个姑娘,倒把警察招来了,说从上了我的车人就失踪了。我气得骂:放屁!老子是把她囫囵个带到拉萨城的!最后还是老白跑了出来给我作证,说是看着我把姑娘送到大寺的墙根那儿的。

我就不明白这些姑娘一个个满世界瞎跑什么?

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问那姑娘:你去拉萨干嘛?

她说:有事。

一路再无话。

到了地方,我说:你在边上站一会儿,我得卸货。

姑娘就撸着袖子上来帮忙。虽然没什么力气,可多了一个人还是快了很多。三子也磨磨蹭蹭地跑出来帮忙。这小子太会偷懒,还没有搭车的小姑娘肯使力气,我盘算着要不要跟德白大妈告上一状。

自从三子知道了自己是汉人、是捡来的,就天天闹着要去找自己的亲爹亲妈。有时候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把他这个念头给揍跑。

三子是被扔在垃圾桶里的,我去倒垃圾,还以为报纸里面有只野猫崽子。大家围上来看,后来德白大妈给抱走了。怕他伤心,说是放在门口的,包着毯子。他就问那毯子哪里去了,还说里面肯定有亲爹亲妈的地址,不依不饶,闹得鸡飞狗跳。

卸完货三子闹着要去我家吃饭,说想玲姨的巴巴饭了。我就顺口问那姑娘:我是先把你送到集上,还是你跟我们吃个饭去?

姑娘听见吃饭,两眼放光,连忙说:吃饭!吃饭!

——正合我意,可以逗逗玲子了!

果然玲子见到了姑娘,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就等着看她这表情,笑得我前仰后合——长得是真像她!玲子问那姑娘是哪里人,我说,这口音一听就是我们东北的!

姑娘抿嘴一笑,说,祖籍四平的。玲子不知怎地就长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玲子一个劲儿给那姑娘夹菜,三子就也加快了下筷子的频率。吃到一半,德白大妈也拎着一壶茶、还端了一盆奶渣子来了。她一坐下,三子就把凳子搬得离她远远的。我有心说他两句,可碍着有外人在,也就把话咽下了。

吃完饭,玲子还想留姑娘住一晚上,可我看那姑娘坐立不安的,可能真有事,就把她送到了集上。

半夜我和玲子睡得正香,德白大妈在外面咚咚咚砸门,说不得了啦,小二子好像闹出人命来了!

我赶紧披上衣服出来。二子又喝醉了,手里握着什么,三子正在抢,可竹竿一样的三子哪里是二子的对手!大妈着急地在一边转圈。我问:他拿的什么?

大妈说:钥匙!车钥匙!

我一头雾水。大妈把我拉到二子那辆破桑塔纳的后备箱那里,我一看,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还有更多的血正顺着车门的缝隙在滴下来。

三子跟我齐心协力,终于抢下了钥匙。赶紧打开后备箱一看,好像是个人在里面,还被绑着手脚。

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空气说着话:三子,你不要走。我给你……弄了个媳妇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你再让妈妈伤心,我就——没说完扶着墙开始狂吐。大妈赶紧跑过去拍着他的背。

玲子终于穿戴整齐了,她帮着我们把被绑着的人抬出来。拨开那人脸上的头发,月光下照出一张惨白又熟悉的脸——正是那搭车的小姑娘!

玲子吓得尖叫起来,我也是头皮直发麻,三子在旁边直发抖。姑娘的身体是软的,但好像没什么热乎气儿了。我伸出手指试探她的鼻息,太紧张了半天感觉不到,又把手放在她的颈侧——在跳!

手忙脚乱把姑娘抬到了我们的床上,玲子端着一碗水,一勺勺地喂,喂进去的少,流出来的多。

我检查着她腿上的伤口,挺深的,血还没彻底止住,可能需要缝几针。我想去叫卫生院的马大夫,又犹豫了起来。我已经被怀疑一次了,这要是再让马大嘴说出去,我真是一辈子都说不清了!

我跑出去转了一圈,卫生院的灯黑着,一狠心我还是开始拍门。

马大嘴抱着医药箱,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

等进了家门,姑娘已经醒了,正在哭。德白大妈一个劲儿地给她赔不是,说愿意给她赔钱,姑娘一言不发只是哭。看到马大嘴,大妈马上闭住了嘴,一时间屋里静极了。

姑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大家。

一边缝针,马大嘴一边就开始问东问西。姑娘看了看我的脸色,我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就咬定,是摔了被我救回来的。马大嘴缝好了针,又墨迹了半天才走。

姑娘抓住我,问:我要去拉萨,大叔你能送我去拉萨吗?我有急事。

我看了看挂钟,三点四十分。我说:夜路没法儿走。明早吧,明早我送你去。

德白大妈一下跪了下来:姑娘,你千万别报警,我那小二子再进去我怕我活不到他出来那天了!

姑娘望着她,说:大妈你是好人,我不报警。

德白大妈一下子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送那姑娘去拉萨城了。在当雄换轮胎的时候,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犹豫了好半天,说了——是来寻亲的。

她说,三个月前,她无意中读了她妈妈的日记,发现自己是捡来的,就偷偷按着日记里的线索给亲生父母家里写了信。

我说:哦,联系上了?

她说,跟弟弟联系上了,没想到亲爸妈竟然已经没了。跟弟弟通了几次电话,这次是跑来见面的。

我听了,又打量着她:你不是才二十岁吗?你父母怎么就没了?

她说:弟弟说妈是生他的时候没的,爸是前年出了事故没的。

我又问:你从东北跑过来的啊?你直接火车坐到拉萨不就行了?

她说:我是从西宁过来的——我爸是东北人,我妈是青海本地的——开始坐大巴,路坏了,有个摩托车挨个问谁要走,挺贵的大家都没走。有个女孩跟我商量,一人出一半钱,我们俩就上了他的车。

我笑了:被抢了吧?

她说:大叔,你怎么知道?没想到那女孩和司机是一伙的!

我说:然后你就在路上乱拦车?不怕再被抢?

她说:我都被抢得身无分文了?还怕什么?

我摇摇头说:姑娘,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年轻时候的玲子。玲子是我捡的第一个姑娘,她也是刚被抢了站在路边,搭车的手势也是不对,一上车也乱叫。我那时才三十多岁,还以为自己正是风流倜傥的年岁呢,被一个大姑娘叫叔叔,气得我差点把她赶下车。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姑娘奇怪地问:大叔,你怎么了?

我正色告诉她:你搭车的手势不对,大拇指一定要向上,知道吗?这表示你称赞司机,好样的!人家才会捎你一段。你的大拇指平着放,是说人家司机水平臭吗?

姑娘想了想,问:那大叔你为什么要拉我呢?

我咳了一下,反问:你那个弟弟,他是干什么的啊?

姑娘说:他是个歌手,马上就要签唱片公司了!大叔,他唱歌可好听了!

我又问:那你呢?你干什么的?

姑娘说:我在XX大学上学,开学该上大二了。

我问:见了弟弟有什么打算?不要你西宁的爸妈了?

姑娘急了:怎么可能!我就是见他一面,看看……爸爸妈妈的照片,听他讲讲他们的故事!心里也就算放下了!

到了拉萨城,我记着玲子的嘱托,说:我跟你一起去见你那个明星弟弟吧!

姑娘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大叔。我这么麻烦你,以后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我就笑了笑再没坚持。

跑到老白店里,跟他们打了几把牌,突然马大嘴进来了,看到我,问:你昨天弄的那个姑娘怎么跟阿旺混在一起啦?别是你给阿旺买来的媳妇吧?

我腾地跳起来,就跑到了姑娘说的那个酒吧去。

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光线昏暗,我找了半天,发现姑娘正跟一个人坐在卡座里聊着,那人长发披肩,背对着我看不清。等走上前去,我差点吐血——真的是德白大妈家的老大阿旺!

——一天到晚不务正业,背着个吉他满世界流窜的阿旺!

我指着那人问姑娘:这就是你弟弟?

姑娘站起来,惊喜地问:大叔你怎么来了?

我没理她,继续问:姑娘你是不是真的傻?这人跟你是一个品种吗?

姑娘说:他不是我弟弟。他说我弟弟今天有事,来不了,让我等几天。

我看向阿旺,这小子汉话早已说得流利,这时却吭吭唧唧没了声音。

我揪起他的领子,他摊摊手表示坦白。

给姑娘行了个礼,他说:我是开个玩笑。你的信寄到酒吧里,大家也不知道拆迁之前这里住的是谁,我就想着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

姑娘端起面前的啤酒杯,把酒全泼在阿旺脸上了。

坐在我的车里,姑娘不停地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她又接回了家里。

玲子听了她的故事,脸色发白。问清了她妈妈日记里的地址,脸更是没了血色。

玲子问:你说你是六月初六生的?

姑娘说:我妈日记里是这么说的。她说捡到我那天是六月初六,日子很特别,就做了我的生日。

玲子说:你是1997年6月24日中午1点28分生的,那天是农历五月初一。

姑娘瞪大了眼睛,我也一样。

玲子双手捂住脸,良久,再抬起头,手心里满是泪水。

她叫我:老头子,你还记得你是哪天捡到我的吗?

我说:怎么会忘了?那天是——我猛然停住了话头。难道——

玲子继续说:老头子,我一直跟你说是跟家里人闹翻跑出来的,其实我是被卖掉的!我给那家人生了个女儿,人家才看得松一点了。女儿满月的时候,我放了把火,趁乱跑了。没想到,他们这么狠心,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

姑娘已经完全傻了,我也差不多。

玲子翻箱倒柜了半天,拿出了一页早已又脆又黄的日历,姑娘看完了又递给我——1997年6月24日,阴,北风5级。

姑娘说:难道——我没找到弟弟,却找到了亲妈?

玲子说:你右脚面上是不是有个疤?那是我半夜喂奶太瞌睡,把你的脚背碰到了炉子边上!你哭了整整一夜!

姑娘连忙脱下右脚的鞋,再脱下袜子。

一道已经很浅很浅的疤,就躺在那里,好像在诉说着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