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手
那曾是怎样的一双手?每个骨节都是那么修长,却又棱角分明,手背上淡蓝色的静脉若隐若现。轻巧的双手曾在琴键上纵情舞蹈,也曾与我十指相扣。
第一次轻轻捧起我的脸的时候,掌心那种温热和指尖微微的颤抖,此刻还记忆犹新。我一度固执地认为,这双手的爱抚里,有着刻骨的山盟与海誓……
可是,猛然间,所有的骨节都显出了剑拔弩张的架势,柔美的肌肉都狰狞了起来。手,变成了拳头。拳头,有拳峰,有拳面,还有拳眼。这时,手就成了武器,所向披靡。挥拳,向着一切柔软又不曾防备的地方,不停地挥拳……
不知为何,我竟会这样胡思乱想,在这样一个时刻,不合时宜的想法居然让我红了眼眶。
房间里一片黑暗,我的视野里隐约可见的只有天花板和他的手。左手,五指张开,护着壁灯的开关,这让他失去了重心,半边身体都压在了我身上。我的肋骨处传来阵阵闷痛,可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咬紧了牙,等待着这件事快些结束。
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感的响声,正合着我心跳的节拍。我知道这是惩罚,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于我知道这是惩罚这件事,我有种无力的愤怒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避免激怒他。
十分钟前,他说:“把灯关了再上床。”
我说:“留个壁灯吧。”
他说:“让你关了,你就关了!”
我就关了。可是,过了几分钟,我又想打开。黑暗中心魔疯长,一切都像魑魅魍魉。他的气味,他的动作,他的一切,不知为何让我感到非常陌生。
我说:“吴铭,还是开个灯吧。”
他说:“你别说话,我讨厌你的声音。”
我就闭了嘴。我对自己说,这只是开玩笑,他并不真的讨厌我,等会儿,他就会像往常一样道歉了。
他弄疼了我。黑暗中,我缓缓的干涸着。
终于我伸手打开了壁灯。灯光亮起的瞬间,我发现他闭着眼睛,他根本没有看我。我的心底涌过一阵夹杂着自怜的难过。他睁开了眼睛,他皱起了眉头,但是他没有停下动作。他只是腾出左手,啪地又关了灯。
——啪!我再打开。
——啪!他再关上。
——啪!
——啪!
……
我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最后,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护住了开关。我带着哭腔问:“为什么不让我开灯?”
他反问:“你自己不知道吗?”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只是语气却已大不相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八年前,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我的独舞,由他伴奏。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演出,我早已淡忘。只记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掌声却稀稀落落。
不,也许掌声如雷,只是没有进入我的耳朵。那年我24岁,x光片显示,我的骨垢线还在生长。作为一个舞蹈演员,黄金时代却即将远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跳的是什么,似乎不是《赞哈》就是《彩云之南》。
但是,这两支舞,都不是用钢琴来伴奏的。我的记忆,就像大团纠缠在一起的线头,永远不可能再理清了,想要眼不见心不烦,只有咬咬牙放把火。过去,我靠日记来帮助自己记忆,可是,我的那整一箱日记本,在一次事故中永远丢失了。
上台前,我不知给谁打着电话,说:“今天状态好像不是很好,有点儿担心啊!”
电话里还未答言,吴铭走到我面前说:“蒋依蓝,你的水平,你自己不知道吗?”
语气里满是鼓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鼓励。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据说他很快就要红了,已经在录专辑了。我的心砰砰直跳,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微微的惶恐。
他是个沉默的人,又高又瘦,长发,有时披散着,有时扎着一个辫子。小宝对我说:“这个人正值膨胀期,你还是躲远一点儿好。”
她是我在团里最好的朋友,我想,她一定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吴铭的手。只要坐在琴凳上,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整个灵魂好像都附着在那双手上面,而他这个人,成为了手的附庸。
那些纤长的手指飞快地跳跃,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琴声流淌出来,时而活泼欢快,时而如泣如诉。
谢幕后,他跟我并排走向后台。我跳错了一小段,被他几下盖过去了,也许我有着微薄的感激吧!大家闲聊几句,哄闹着去了个小馆子,吃辣炒螺蛳,喝小盅热米酒——这几乎是团里夜宵的标配了,卡路里极低,不会有发胖的风险,又十分耐吃,可以轻易消磨掉大段时光。
我正好坐在他的对面,那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他的手。一双标准的钢琴家的手,手指细长,肤色白皙,半透明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指指挥着牙签,娴熟地挑开螺蛳的盖子,再把肉旋出来,送入口中。我提醒他:“后面那些是不能吃的!”
他看我一眼,“这种螺蛳是可以吃的,你看,它的尾部有三条短线。后面这部分都是黄。”
我说:“都是黄?难道都是母的?”
他说:“螺蛳是雌雄同体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后来,我知道了,他错了,螺蛳并不是雌雄同体的。但是当时,微微的不悦过后,我马上相信了,并且马上脸红起来。他说得那么不容置疑,我信得那么心悦诚服。
刚结婚那年,我偶然在一本书中看到了这一点,马上拿给他看,可他皱着眉头看完,问我:“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你以前告诉过我,螺蛳是雌雄同体的,你说错了!”
他说:“八辈子的事儿,翻出来干什么?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雌雄同体了?”
我说:“可是……你说错了呀!”
他说:“你就专门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我马上陷入了无限沮丧之中。回想起来,他总是给我这种感觉。那是我们这八年的第一夜,他说,这是“乌七八糟”的事儿。
我讪讪走开了,从此,我再也没去吃过螺蛳。
在吴铭之前,我并不是一张无趣的白纸。事实上,在这之前,我还未曾有过一败。只不过,都是一些浅尝辄止的关系,没有在我心底留下一丝痕迹。那天,我打电话的那人,就是这浅淡中的一员,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不过,他还将在这个故事中出现一次,因此,我决定叫他小浅。
几天后,小浅来找我,他不是圈内人,他看我,是自带光环的。这一点,我也知道。我在化妆室里磨蹭着,这个伎俩几乎是所有女性或早或晚都能够无师自通的——等待,意味着付出,又意味着价值。吴铭来了,他门也没敲,把两张电影票放在我的面前,就走了。
我看着那电影票,想象着他独自去了一趟电影院,买回它们时的心情。当然,后来我知道了,这只是他的借花献佛,这两张票来自他的某个崇拜者。
门外的小浅肯定看到了他,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等到闹哄哄的时候,我推门一看,吴铭已经被小浅打倒在地。他那钢琴家的手,第一次在我面前握成了拳头。不过,他显然不是小浅的对手。挥出几拳,都被小浅躲过,硬生生地砸在了墙面上。
后来,我陪着他去医院,小浅就彻底在我生活中消失了,是的,打赢了的那一方,永远是最后的输家。
鼻青脸肿。右手食指,中指,掌骨,都骨折了。复位,上夹板,休养三个月。他说:“真是红颜祸水!”
语气是抱怨的,我却听得很是顺耳。他吊着胳膊,我们看着电影。本来不想去,他说:“你都把我手弄断了,说不定我再也不能弹琴了,连一场电影也不能补偿我?”
于是就看了,是个恐怖片,拙劣但足够的感官刺激。我闭上眼睛,躲避血腥的镜头。他在我耳边说:“你还真是个胆小鬼啊!”
我闭着眼睛问他:“难道你不害怕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他用那只没被吊起来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一开始,我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受挫感。我没有拒绝他任何一次的邀约,我怕我的故作姿态被他理解成真正的拒绝。他约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种忐忑的神情,也没有让我感受到一丝急切。这让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他跟我讲他的童年。小渔村里走出来的钢琴家。讲他的父亲,讲他的继母。讲到伤心的地方,哭了。我有些震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成年的男性在我面前哭。
他说钢琴就是他的命,他的一切。我在他的小公寓里听他讲着,一边帮他收拾着房间。这种待遇,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从我这里享受过。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等他手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做那种随时能全身而退的女人,我小心翼翼地支撑着。
可是,三个月后,拆了夹板,他的手恢复得非常不理想,活动受限,再也不能弹琴了。在治疗室,一听到医生的宣判,他就要往窗边冲。虽然只是三楼,可我还是死命地拉住了他。
吴铭消沉了整整一年。一开始他试图自杀,尝试过割腕、吞药,甚至上吊。我下了班,一边在他家楼下的小饭馆里等着盒饭做好,一边一刻不停地提心吊胆。是的,我搬到了他家里。那时已是深秋,天黑得非常早。
我在小饭馆里看着楼上他的卧室。灯亮着,为什么亮得这么早?灯没亮,又为什么不开灯?种种猜测都和最可怕的场景挂着勾。
那一年,不堪回首。回到家,首先检查他是不是还活着。窗户早已焊了起来,房间里没有一根绳子和任何可以当绳子用的东西,比如——皮带、鞋带、略长的头绳、内衣带子、成卷的保鲜袋,甚至秋裤。
这些东西统统被他用来尝试过。有时,半夜,我从睡梦中惊醒,喉头响动的声音,打开灯,他已经吊在半空挣扎。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我真是魂飞魄散。
拨开他脸上的长发,手指放在鼻翼下面,还要检查手腕,有没有血迹,神智,有没有异样。不止一次,我在半夜才发现,他藏在洗手间厕纸篓底部的空药瓶。再去摇他,已经昏迷不醒。打开手电照眼睛也不见瞳孔收缩。
急救中心的工作人员,都成了我的熟人。我一次次看着他被插入胃管,机器轰鸣起来。
他永远能把药瓶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不过这也难怪,他拥有整日整夜的时间来琢磨这件事。后来藏药瓶简直成了游戏,世间最残忍的游戏。回到家,他吃着盒饭,我开始找药瓶子,一找就是几个小时。
如果能找到,这一晚就能平安度过,如果找不到,我整夜都不敢睡着,因为他必然会在我睡着了之后吞下他藏起的药片。
后来,找不到的时间越来越多,我搬了凳子坐在床边看他睡觉。他十指交叉放在脸旁,睡得极沉。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这双手已经永远失去了灵魂。他学习用左手拿筷子,学了好几个月。
我坐在凳子上,排练的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我非常累。半年后,我从团里辞职了,或者说被劝退了。小宝给我介绍了一个代课的工作,我就每天下午去上课,然后整晚不睡,早上再补觉。
以前,我坐在椅子上,可是,总会不知不觉地睡着,毕竟二十几年养成的生物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吴铭总能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然后蹑手蹑脚起身。而凳子是不会让我睡着的,因为重心不稳就会栽下来。
这世界上,他只有我一个人。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继母操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但那语气是谩骂,这一点是没什么疑问的。他的姐姐,据说远嫁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我至今没有联系到她。
我不知道是怎样放任自己卷入这样一段关系中的。在这之前,我的生活简单极了,上班,下班。排练,逛街。恋爱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吴铭说:“你这个坏女人,你走,你不要管我。”
我到了门口,他又说:“小蓝,你别走,求求你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一个人把生命交到了我手中。没有问我的意见,就那么粗暴地一递。
我也真的走过,搬走了我的东西,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一言不发。
出租车开出几百米,我眼皮直跳,只得一面啕号大哭,一面让司机往回开。来不及取行李,来不及等电梯,爬上去,门开着,他正用自来水往嘴里送着大把的药片。
那次把他弄到医院后,主治大夫对我说:“他这已经是精神问题了,你应该领着他去三院看看。”
我骗着他去了。做测试,他撕掉了试题。又拿着笔,试图弄瞎大夫的眼睛。他力大无穷。大声谩骂我。男护工摁住了他,用反穿的衣服绑住了他的手臂。他叫:“不要剁掉我的手!不要!啊——”
镇静剂,粗粗的针头,他软软地倒了下来。
三个月,我每周去看他一次。他被剪掉了长发,神情变得淡漠。一开始,他不理我,还有些时候在昏睡。后来就好多了,他会笑了,只是那种笑怎么看都有讨好的成分。第三个月的时候,他脸上挂着那样的笑,对我说:“小蓝,求你让我出去吧,我已经好了。”
我看着他,他瘦了许多。我说:“我知道,你快好了,大夫说你还得一个疗程。咱们把治疗做完,好吗?”
他撸起袖子,又掀开衣服露出肚皮。青的、紫的,没有一块好的。
我问:“怎么弄的?”
他压低声音说:“他们打的。”
当天就出了院。大夫追着我说:“这个病人有自残倾向,我们这里除了治疗手法,是不会殴打病人的……”
出院后,吴铭果然没有再犯过病。他很快找了新工作,做销售,体重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些发胖了。他红光满面,每天跟我讲,又见了什么客户,签了什么单子。
每一天,我都在想,怎么开口说要搬出去,要结束这段关系。是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是个胆小鬼。当他吸引我的光环散尽,留下的是随时会复发的躁郁,我就退缩了。可是,他的亢奋慢慢让我察觉出了危险,他攒着钱,说要给我买大钻戒,说要给我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我们从没有谈过结婚这件事,不知为何,在他的记忆里,我们早已就这件事达成了共识。我好几次想要告诉他真相,可是话到嘴边又不忍出口。
那天是我的生日,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他点上蜡烛,让我吹,让我许愿。我下定决心,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是不是什么都听我的?”
他说:“那当然。”
我说:“吴铭,你现在也好了,我觉得吧,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我硬着心肠说:“我们也不是那么合适,我……”
他抓住我的手腕说:“我要是还能弹琴,你还会离开我吗?”
我看着蛋糕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了,蜡烛那么细,燃得那么快。我说:“会。”
他说:“你说谎!你这个坏女人!”
他站起来转着圈,突然举起蛋糕,掼在了我头上。滚热的蜡油,火辣辣的疼。
我呆在那里。
他也愣了片刻,就开始疯狂地帮我清理。我冲进了浴室,他不让我关门。我打开花洒,冷水浇在我头上。待我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我发现他跪在地上,他浑身颤抖地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我洗了头,脖子和前胸还是有很多奶油。我对他说:“你起来,出去,我要洗澡。”
他抱住我的腿,“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哭道:“你是个骗子。”
他说:“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一听你要离开我,我的心都碎了,我……我不是我了,你明白吗?小蓝,你是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我就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你要是走了,我只有再去死了!”
僵持了几分钟,我终于冷静下来。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满心欢喜的要给我过生日,我却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日子跟他说分手。一切都跟我预想得不太一样,我以为我们会互相祝福,然后相忘于江湖。
他站了起来,锁上了浴室门,我这才发现,他的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湿透了。他开始脱衣服。
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说:“小蓝,你别怕。你会离开我,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全身心地属于过彼此。你放轻松……”
说着,他已经脱掉了所有衣服。他扑上来,我挣扎着。他打开了花洒,冷水浇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我的脚又踢又踹,我的手又拍又挠。可是,挣扎是徒劳的。
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完全不同,留下的是满身的伤痕。
那个晚上我发了高烧。半夜,说着胡话。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吴铭坐在凳子上看着我,就像我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看着他那样。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烟,我虚弱地说:“水……”
他端着水杯,说:“答应我,永远也不离开我。”
我紧紧抿住嘴唇,生怕有一个音节漏出来。
再醒来,他还端着水杯坐在那里。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喊——水。我张开口,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说:“答应我,再也不离开我!”
尽管神智昏沉,我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答应就没有水喝。
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的呼吸是滚烫的。我点了点头。
他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然后把嘴唇凑上来。
我想要避开,可是没有一丝力气。
他撬开了我的牙关,温热的水流过了我的喉咙。
可是,只有一小口,还不足以湿润我的口腔。他说:“小蓝,你发誓,永远不离开我。”
僵持了很久,每当我要昏过去的时候,他就喂我一口水。
终于,我妥协了,我流着眼泪,说:“我……答应你。”
他说:“你起个誓。”
我说:“什么……誓?”
他说:“你要是离开我,就全家死光!”
我想哭,可是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我说:“我要是……离开你,就……全家……死光。”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的嘴唇印在我的眼角,他说:“小蓝,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们会永远好好的。”
说完,他就扶起我,整杯水送到我的嘴边。我急促地喝了起来,被呛到了也没有停下来。
我病了很久才好,伤风转了肺炎,吴铭守了我三个多月。在那晚誓言中的那些不免要为“死光”担忧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几次被下了病危通知。
我的身后,是没有那么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大山的。六岁离开外婆家,八岁住校,一连住了四个学校。我的成长,就是一部飘零的历史。依蓝,蓝是什么?天空,大海?真要依靠,不是掉下来,就是被淹死。
吴铭也知道这一点,他说:“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们俩其实是一个人,我们也能成为一个人。”
我没看他,我说:“没有人能成为另外一个人。”
他拿出了鲜花,拿出了戒指,四人的病房,满床。我的手上还扎着针。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求婚,不过也聊胜于无。生病后,我总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对一切有了得过且过的心思。我心中被挤到一个无限小的地方,有个叫自尊的东西,在拼命否认着什么。
我开始盼着吴铭来看我,探视时间,两个小时。
他来了,带着水果,都是一口的大小,插好了牙签。他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让你吃到削好的水果。”
病好后,我重新找了工作,在文化馆给人编舞。我和吴铭已经领了证,但还没有办婚礼。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没想到才刚刚开始。
一个不太熟悉的昔日同学打电话问我:“你为什么把我QQ删了呢?”
我茫然,登陆我的QQ,看到本应是三位数的“同学”那一栏,只剩了21个。我点开列表,细细地看。看了半天,明白了,我所有的男同学都被删掉了,大部分女同学也被删掉了。
QQ的密码,吴铭是知道的。他对于我一切的密码都非常好奇,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我只好都告诉了他。我质问他,他说:“你的这些大学男同学里面,有哪个是你这辈子都舍不得删掉的呢?”
我说:“你这叫什么话?”
他说:“你到底是为了哪个男同学跟我吵架呢?”
我说:“你别混搅。我要是删了你的同学,你能高兴吗?”
他把手机递给我,“随便删。”
我不接,“我永远不会干这样的事。删男同学还能解释,可你为什么连我的女同学也要删掉?”
他说:“我不是所有的都删了。只有那些我觉得人品不好的,才帮你删掉了。”
我怒道:“哪个人品不好了?”
他说:“多了去了。叫你去夜店的,给你介绍男朋友的,还有管你借钱的。这些人,我要是不从你身边过滤掉,你早晚栽在她们手里!”
我说:“你真是不嫌麻烦啊,还不如把同学这个分类全删了!”
他认真地说:“不,你还是得有几个同学朋友什么的。”
我想要发火,张了张嘴,忍住了。有什么必要呢?已经删掉的还能加回来吗?而且,发火又能怎样?不过是吴铭跪下来痛哭流涕一场,而且,我越来越发现,他记仇。
有一天,他买回来一个手电。我问:“买这东西干嘛?手机上不是有手电吗?”
他说:“这不是手电。”说着,他就按动开关——哒哒哒一阵响声,伴随着被释放出来的电流爆响在空气中。
我吓得跳了好几步远,“你买这个东西干什么?”
他说:“防身。”
从此,他总是在我面前按动这个“防身手电”的开关,好像知道我怕那声音一样,他笑得开心极了,面部的肌肉抽搐着。
后来,终于有一次,他“不小心”电到了我。我的胳膊剧痛,麻、胀、没办法动。
他抱着我,赔了半天情。突然,好似无意地说:“我在三院的时候,天天让人这么打,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了就好了。我突然打了个寒噤。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尖叫:“你马上把这个东西扔了!”
他说:“我不会再不小心打到你了,这东西挺贵的,别扔了好不好?”
我说:“扔掉!扔掉!!扔掉!”
他拿着那个“手电”就走出了家门。
后来……很久以后,我整理杂物,发现那东西就混在里面。按下去,已经放不出电了。
婚后第二年,他问我:“你每个月能存下多少钱?”
我说:“不多。”
他说:“咱俩的钱干脆混在一起存吧。”
我摆摆手,“别别别,你的钱别给我,我最不喜欢管钱了。”
他说:“那我来管钱吧。”
我张了张嘴,卡壳了。之前他生病的那一年,我花掉了自己的大半积蓄。他的衣食住行,三院的大笔治疗费。我们没怎么谈过钱,这笔钱我也从未向他提及。
我说:“再说吧。”
于是,晚上他又说了,第二天早上又说了。他不停地说,一天能说三四次。一听到他“我想了想,还是——”这个开头,我就要发疯。后来,我就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他。
当然,现在我的卡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我办了挂失。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想再回忆,我曾经为了坐公交车的零钱哀求他半个小时,直到自己迟到。
补办的新卡上面的余额是零,我五位数的存款不见了,我知道去了哪里,它变成了一架钢琴,塞满了半个客厅。我不敢提这件事,不敢提为什么他再也不能弹琴了,却要买一架这么昂贵的钢琴回来。尝试过,哪怕一个字都会让他抓狂。
这几年,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死了,才会进入炼狱吧,虽然我不确定我毁掉了吴铭的前程这件事算不算罪大恶极,可我总觉得,我已经在炼狱中挣扎了很长时间。
今晚是约定的例行公事的日子。吴铭说:“你自己知道,我想,我也是知道的。”每一次的玩笑,都像是充满恶意的试探。
他总是惊讶道:“你怎么又胖了?”
或者,语调里满是厌弃,“你就像只猪!”
我不能发火,因为这是玩笑。但他的玩笑实在是让人难以分辨。比如,一定要关灯。事后,他又会说:“只是玩笑,关灯是为了让玩笑更有意思,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事实上,我的体重从没有超过50kg。可是,玩笑听多了,我好像不知不觉当了真。买衣服的时候,总买些宽大的,还有,我已经两年没去过游泳馆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怒气冲冲。如果我有一点消极的反应,那例行公事就会被中断,他会翻身拿起我的手机,问我:“你心里想着谁?”
我不能去抢,因为我抢不过他。他点开通讯录,点开QQ,点开微信。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头像。他不厌其烦。
他问:“这是谁?”
又问:“这个呢?”
放过几个,一副抓住了什么的样子,拖着长音再问:“这——个?”
有些是同事,有些是领导。我已经没有朋友了,所有朋友,不论男女都知道,我有一个神经病的老公,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了。
他的手悬在播出键上面,“不说我就打过去问了!”
我开始还着急地解释。他的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肌肉微微抽搐着。后来,我就不解释了,任他把电话拨出去。第二天,到了单位,再打电话一一解释。有劝我的,有尴尬一笑的,我也不在意了。只要吴铭开心,我就能过两天顺心日子。其他人,其他事,都不再重要。
现在我的通讯录里只有二十几个人,大半是我的领导和同事。都是他一一确认过的绝对安全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我的脑海中,存着几百个电话号码,他把自己的老婆逼成了一个人肉U盘。
婚后第三年,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来了。三个月,我翻来覆去,犹豫不决。吴铭那段时间正好接了新项目,总是在出差。我拨通了三年未联系过的小宝的电话。她说:“小蓝,你要想好了,吴铭能给孩子幸福吗?”
我沉默了。
她问我:“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我说:“我想,我还是爱他的。”
她说:“你真傻,有些人,爱他可以,嫁给他,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小宝陪我去医院。我对她说:“借我两千元,以后每个月我给你还两百。”
她张大了嘴巴看着我,她说:“你还是我认识的蒋依蓝吗?”
我笑了一下。
小宝去了一楼,再回来,把五千元交到我手中,她说:“不着急还。”
后来,吴铭回来了。我躺在床上,流产后的虚弱和小腹持续的疼痛让我忘记了把钱放起来。他照例翻着我的包,说要检查一下我最近“乖不乖”。拿出那一摞钱,问我:“哪儿来的?”
我只好说:“是小宝借给我的。”
他问:“你借钱干什么?”
我语塞了。
他去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跟谁吵架。听了半天,是小宝。
他出来了,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你去做流产了?你什么时候怀孕的?”
我任他摇晃,一言不发,我的眼泪汹涌地流着。
他问:“是谁的?”
我吃惊地抬起头。
他咬牙切齿地问:“是他妈谁的?”
我说:“除了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他说:“你放屁,是我的,你会瞒着我?是我的,你要偷偷摸摸趁我不在去打掉?”
我大哭,“要不是你的,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你早该去死了!你这个坏女人!”
他拉起还没有打开的行李箱,扬长而去,连门都没有关。
我坐在地上,直到小宝和她的丈夫进来,他们把我安顿好,把热水递在我手中。那晚,他们陪着我,直到我睡着。可是,半夜,我的电话响了,吴铭跟人打了架,进去了。
我们赶到派出所,看到了我的顶头上司。吴铭酒气熏天,他在不停地骂,骂我的上司是禽兽。他先是砸了上司家的玻璃,又把出来查看的上司打了个鼻青脸肿。我下意思地看向他的手,果然又青肿起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单位,连辞职都是托小宝去办的。我问小宝:“单位里的人说了什么?”
小宝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
后来,小宝成了我的稻草。我常常打电话给她,不分昼夜。听到她的声音,我慌乱的心才能安定下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半年多。
有一天,深夜,小宝的丈夫打电话给我,他说:“小蓝,以后你可以不要再联系小宝了吗?”
我问:“为什么?”
他说:“吴铭去幼儿园接走了贝贝,我们找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他们。”
他的声音明显克制着,贝贝是小宝的女儿。我想到吴铭早上拉着行李箱去出差的时候,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还有他留在我脸上的吻。看到他心情那么好,我一整天都很开心。可是,他居然是为了要绑架小宝的女儿,才这么开心。我的身体抖了起来。我说:“贝贝她……还好吧?”
小宝的丈夫说:“吴铭说,只要你和小宝断了联系,贝贝就会好好的。”
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颤抖地删除了手机上小宝的号码。
又过了一个小时,吴铭回来了。他蹑手蹑脚,如果我不是还没睡着,一定不会被吵醒。吴铭想要心细如水的时候,会做得比任何一个模范丈夫都好。房间里一片平和的黑暗,后来,我就真的睡着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从吴铭的指缝里插进去,打开了灯。
吴铭还闭着眼睛,他又皱了一下眉头,睁开了眼睛。他说:“你找事是吧?”
我推开他,一跃而起。水杯,桌上有一只水杯,我拿起它,掷向壁灯。一声巨响后,房间里又一次一片黑暗了。壁灯的碎片全落在吴铭身上和头上,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一动不敢动。那些碎玻璃,就在他身上,脸上。他叉着手,我看到墙上枯枝般的隐约影子。
他说:“开灯。”
我说:“灯坏了。”
他说:“把大灯打开。”
我又向桌子上找去,那只巨大的水晶镇纸,就是它了。我在黑暗中,把它掷向吊灯。碎得很彻底,看来装修时,灯具店的老板没有骗我,他说这是真正的水晶吊灯。
水晶吊灯的碎片,也砸在了吴铭身上。他哀嚎起来,他说:“小蓝,开灯,快开灯。”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开灯吗?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用开灯了。”
吴铭躺在黑暗中,他说:“现在马上开灯,还来得及。”
我说:“不,早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他,他叉着手,一动不敢动。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看着那双手,我曾经深爱过它们。它们的影子,像枯枝,像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