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草履虫之神

五亿年后,有个诗人说:来世,我愿做一只草履虫,摈弃用来思考的器官,专心晒太阳。
诗人刚逛完博物馆,其实他看到的是三叶虫。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他上高中时,生物很有可能不及格。而且他的眼神也堪忧,因为写着“三叶虫”三个大字的标签就摆在三叶虫的化石后面。不过没关系,大而化之对诗人只有好处,朦胧才是美。
诗人打了个喷嚏,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受到了谁的腹诽。不过,我倒是很喜欢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谁?我是一只五亿年前的草履虫。只有一个细胞的生物。但是我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生物——一颗蓝绿藻。因此,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我,还是我们,但这并不是什么需要精确描述的细节。
身为草履虫的我,过着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我的世界,就是陆地深处的一个小水洼。不是湖也不是泊,它的大小如果量化一下,可能刚够人类的幼崽当游泳池。不过,对于单核生物来说,想要在这个小水洼游个来回,也需要整整一生的时间。
我的一生,一个昼夜。后世有一种叫做蜉蝣的生物,长得就像蜻蜓和蚊子的结合体,没想到因为朝生夕死而出名了。作为生命短暂界的鼻祖,我倒是因为无脑而出名的,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惊喜。
白昼与黑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温暖的白昼,一切都是那么称心顺意。我体内的蓝绿藻在拼命工作。一种叫做光合作用的原始能量交换方式,促成了最原始的共生。我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我的鞭毛能感受到水纹的波动与生命体的律动间那些微的差异,最原始的猎杀本能。我不知道这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是经过了多久的进化。毕竟,在五亿年前,一切都在慢慢来,心急也没有用。
还记得,刚刚遇到我的蓝绿藻时,它没有像其他藻类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把细胞质内的水分都挤出来,以躲避我的追猎。它有意靠近我的口沟,它渴望着被吞噬。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一个另平等的个体。这大概是地球上最早的平权意识的小小萌芽了。我和它很快谈妥了。
五亿年后的科学家们说,我没有五感,只有鞭毛的原始反射。其实这是不对的,我有着一种统觉,一种超越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与味觉的统一知觉,它是混沌的,却又是凌驾于五感之上的。当然,这个词是我自己的发明。谁能比一只草履虫更清楚草履虫的感觉呢?我能感觉到的是我自己、这个世界和太阳。
在我的白昼,太阳离我很近,它的温度让我感到舒适,世界是美好的。可是,黑夜终将来临。温度越来越低,四周越来越危机四伏。我条件反射般蜷缩起我的鞭毛,我体内的两个伸缩泡正忙着让细胞质脱水,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泡也统统吐出去,我的蓝绿藻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希望在黑夜里隐藏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本能。漫漫长夜,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我不知道黑夜将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温暖的白昼何时再来。
后来,我就在黑夜中死去了。
死后,我变成了一个微尘般的灵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混沌的统觉变成了清晰的五感。我看到我的蓝绿藻钻出了我的尸身那已经松弛的口沟。接下来,我看到了自己的分崩离析。许多嗜食尸体的同类,它们出生于暗夜,也继承了暗夜的风格,它们围绕着我,吞噬着我。在它们眼中,我和那些毫无营养的微生物一样,和那些可口的无机盐也一样,都只是食物。那是五亿年前,原始的伦理就是生与死,吃与被吃。我有些一闪而过的伤感。
再后来,天亮了,我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它徐徐升起,那么远,又那么近。我失去了有形的身体,却换来了永恒的视觉。我长久地凝视着太阳,却不必担心它的光芒灼伤我的感光器官。因为,我只是一个灵魂。蛮荒的地球,遥不可及的太阳。我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它多久。它无比强大,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可是,我却不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因为,我只是一个灵魂。我可以穿过最强劲的龙卷风柱,却不会被卷到高空中去。我也可以向着地下进发,翻滚的岩浆池也不会灼伤我分毫。
那时候,地球上有无数我这样的灵魂。灵魂喜欢扎堆儿,也就是一个个重叠起来,严丝合缝。远看只是一个灵魂孤零零站在那里,走近了,大家“呼啦”一声散开,你才会发现,原来千千万万的灵魂都能挤在一小块儿立锥之地。我们很喜欢这样惊吓新来的灵魂。反正已经成了灵魂,留给我们的乐子不多了。
过了几天,无意间,我找到了我的那颗蓝绿藻。我知道是它,在无数蓝绿藻中,我能一眼分辨它。毕竟,它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熟悉它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它被阳光照耀时的舒展,它憎恶黑夜时的蜷缩。只是,它早已被另一只草履虫吞入腹中。它在忙碌,似乎早已忘记与我的那段前尘旧事。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走开了。
一个看客。一切都只在一念间。我突然有了一种雄心壮志。我希望能再次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同时,能以生命体的形态,看到太阳。尽情嘲笑我吧,可是,不要忘记即使是嘲笑,也请虔诚地去发出每一个音节。因为,尽管那时还没有能定义这种情感的词,也请铭记,这是地球上最早的爱情。无关性别,无关物种——不,不是完整的爱情,其实只是卑微的单恋。
一只草履虫爱上了太阳。无所不能的太阳,永远熊熊燃烧的太阳。这是无数个零最前面的那个一。我不想说太多,但是从此一个执念出现在地球上——我要活,我要自己是活生生的生命体,而且,我要长出眼睛,用来凝视太阳。
为此,我尝试过太多次。我的微尘般的灵魂,离开了干涸贫瘠的大陆,投入了大海的怀抱。在那里,我为长出眼睛做了无数次的努力。我以满腔热情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转世。作为已经不能被称为草履虫的我的转世。我拼命分裂出更多的个体,在每一个我的生命所创造出的生命中,植入执念。于是,它们也致力于长出眼睛这件事,至死不渝。
渐渐地,我不再是我了,我脱离了肉身的束缚,我穿行于我的每一只非草履虫后代的身体与统觉间,我是它们的统领,我是它们的希望——我成为了草履虫之神。我对每一个受我约束的生命体都下达了命令:长出眼睛来!
可是,这个过程实在太过漫长,而且,走了不少岔路。进化,并不是一件严格可控的事。有时候,进化出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奇怪的肢体,用来战斗,用来附着,用来捕猎。又有时,突兀地出现的,是一些属于黑夜的尖牙利齿与毒液。
亿万年后,终于有了眼睛。很多的眼睛。我一次次转世,想要寻找到一双能一直凝视太阳的眼睛。可是,阳光会令所有的眼睛流泪。每天,我跟随着它的脚步,围绕着这颗越来越喧闹的蓝色星球,沿着一个方向,永远走下去。我奋力与它保持着同步前行,这样,我就能永远不必迎接黑夜的到来。
后来,无数个我奔波致死,我终于放弃了追赶它的脚步。而且,没有了黑夜,我将感受不到离别带来的悸动。于是,每个白昼,我用无数的眼睛凝视太阳。每个黑夜,我彻夜无眠,用全部的热情去回忆阳光的温度。太阳,它从不曾改变,朝升夕落,永远那么远。我凝视着它,直到每一双眼睛都盲了,直到一亿年以后。
我突然厌倦了转世,我开始长久地停留在微尘般的灵魂状态。那时的我,已经可以在心念所动时,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我还不能去到太阳的近旁。它强大的磁场排斥着我。
我不知道这亿万年间,它是否感受到过我卑微的注视。也许,它承受了太多的注视,太多的目光,早习以为常了吧。地球上所有的眼睛都崇拜它,把他当它最原始的神祇——带来光与热,带来生命的希望。可是,我不同。我心怀的,是最纯粹的爱情,它经过了亿万年的时间洗礼,荡去了一切求索之心,不怀抱任何希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炽热与醇厚。
有一天,我发现,总有另一个灵魂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刚好是我能发现它的距离。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它是我的那颗蓝绿藻。
我问它:你为什么不去转世?
它说:你的执念让我也不能转世了,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笑了:从咱们俩的名字就能看出,我是虫,你是藻,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它说:好吧,我说谎了。其实……我就是很担心你。
我的神思恍惚起来,与蓝绿藻共度的那一个昼夜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说:请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要追求的,是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东西,你也不可能理解。
它说:你思慕太阳,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体和每一个灵魂都知道这件事。我听见青草在拔节时放肆笑谈,摇曳的花朵把这个消息一朵朵传递;即使在最深的海里,猎手们在休息时,这是它们反复咀嚼的八卦;当然,我也感受到无数灵魂对你发出的讥讽。
我向身后看去,无数灵魂正窥探着我。我说:这些都与我无关,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不再爱太阳吗?不,我做不到。
它说:睁眼看看这颗蓝色的星球吧,这里没有爱情的容身之地。它充满力量与生机,那是因为生存需要竞争、需要永恒的杀戮。你的爱情,会让你把另一个生命体的安危凌驾于你自身之上,这不符合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那天早上我醒来时,太阳没有出现。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乌云遮盖了它的容颜,不一会儿,就将有一场大雨洗礼这里。我离开了最近常常酣眠其中的那朵花芯——是的,已经有了花——那是一个还未开放的花苞,饱满得像是要告诉整个世界,它即将迎来生命中最精彩的时刻。花苞里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正好可以容纳我的灵魂。我离开了即将大雨滂沱的那个地方,开始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游荡,心动身至。每一刻,我都为我那小小的野心所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所惊讶——有了飞禽,有了走兽。有了纷纷攘攘,也有了尔虞我诈。
这不是我的初心,我只是想要安静地凝视太阳。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让这一切停止。我躲到最高的山上,在山脊的烈风中享受片刻的宁静。可是,一朵雪莲花盛开的声音,那么聒噪。我潜入最深的海底,在很多眼盲的生物中穿行。它们的生活简单而幸福。可是,它们一刻不停地吞入泥沙,再像筛子一样留下有机质,这轰鸣声也让我无法忍受。我跑到最初的那片大陆上,去寻找我的草履虫的前生的小水洼。可是,大陆已经分崩离析,无数大河冲刷出崭新的冲积平原,无数植物正在拼命生长。它们的细胞每一刻都在分裂,那声音犹如魔音穿耳。我捂住自己不存在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穿透了我不存在的肢体。
蓝绿藻又来了,我对它说:不要再试图说服我。我只是一个微尘般的灵魂,我的爱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它说:因为你爱的是太阳,而太阳也感受到了你的爱。你难道没有发觉,他灼热的目光在追寻着你的身影?在本应白雪皑皑的山巅,在本应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他的目光总在追寻着你的踪迹。
我茫然地摇摇头,因为,这些,我一无所知。
它又说:本来一切都井然有序。虽然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体的进化都是你的功劳,可它们现在都是独立的有意识的个体了。太阳跟着你乱跑,已经造成了太多的混乱,太多的生命体死于非命,你没有看到你身后那些灵魂吗?那都是你的执念下的冤魂。
我问:怎么可能?
它说:看那个最前面的淡薄如烟的灵魂,它曾是一只拥有清脆啼声的鸟儿,它的巢,搭建在太阳永远不会出现的背阴处。可是,昨天晚上,你熟睡的时候,太阳来寻找你,它照亮了那个隐秘的巢,那只鸟儿和它的三个蛋,全被暗夜中的捕食者一网打尽了。你还需要更多的例子吗?
我摇摇头:不,别说了,这些,真的与我无关。
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那些目光愤怒起来,它们灼烧着我。
蓝绿藻的话给了我莫名的希望,但我还是没有想到,太阳会回应我。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正在海边枯坐,在海水的倒影中欣赏着太阳的风姿。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它对我说:你真的爱我吗?
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我知道,那是太阳的声音。它不是以声波的形式传递到我的耳中,而是突然在我脑海中炸响。我笑了,我就知道,它的力量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企及。我冲上海面,看到一地金光。无数个水滴中,都有着它的倒影。
那是黄昏,它即将离去。它选择这样一个时间,来跟我说第一句话,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羞赧之心?
我连忙点点头。可是,它的光芒已经渐渐敛去,海面渐渐变回了沉寂的蓝色。我开始思考它的问题。到底什么是爱情?
我无数次目睹过蜉蝣在黄昏时刻交尾,它们忙碌而快乐。那是爱情吗?我也同样目睹过雌虫在水面产卵,它短暂的生命里,分娩就要用去十分之一的时间。它们的一生,只有一天那么短,却要做那么多事,还有留给爱情的时间吗?
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很久。我的最最前生,那只草履虫,它可以独力创造出一个新的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分裂出来。爱情不是它生活的必需品,可是,为什么它会爱上太阳?
病毒,这种猥琐的生物,它们甚至连细胞核都没有,仅靠核酸复制出新的自己,它们的爱情,就发生在宿主的身上,一边杀戮一边狂欢,可是,爱情真的能容下这种残忍吗?
一朵漂亮的真菌正在散发出无数孢子。亿万年后,它的子子孙孙将成为那时地球的霸主——人类的美味佳肴,这与它散发孢子时,留下了美味多汁的基因祝福有关。它怎么也想不到,这种美味多汁,让它永远失去了自由。人类翻山越岭,就为找到它的蛛丝马迹。找到后,就连根拔起,用力摇晃它,让它还未成熟的孢子提早离开母体。人类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间至味不能被养殖。因为它们的孢子,只有在特定的七秒里离开母体,才能存活。而那个七秒何时到来,只有母体才知道——看,它的生活里也完全没有爱情。
羽毛艳丽的雄鸟,耗时数月,历尽千辛万险造好了精致繁复的巢。可是,它对每一只路过的雌鸟搔首弄姿,毫无选择,毫无原则。是原始的繁殖本能的驱使,还是它的爱情本来就是如此?
两只雄铲齿象缠斗在一起。它们凶狠、野蛮、伤痕累累。发情期的激素,让理智不再主导那些硕大的头颅。一旁的雌象静静等待着胜者出现。可是,雄象们最终两败俱伤。于是,雌象骄傲地甩动它半长的鼻子,打了个潇洒的响鼻,迈着轻快的步子独自离开了。
山洞中,一对野狼交颈而眠。母狼的腹中,已经有了小小的生命。这是太普遍的爱情了。公狼需要去打猎,风雨无阻,母狼需要留下公狼的血脉,以延续它的种群。它们的爱情里,责任与义务那么分明。公狼遇到了狮子,遇到了猛虎。它被打败,被撕扯。可是它还是逃掉了。它支撑着回到了它的山洞。母狼饥肠辘辘,可它等到的不是预想中的食物。它舔舐着公狼的伤口,血液的味道让它忍不住偷偷吞咽。母狼拖着即将临盆的肚子,觅食去了。公狼想要发出哀鸣,却犹豫了。它拖着残肢,离开了它的洞——那是它们相识之初共同建造的宫殿。它静静躲在暗处,像所有的狼一样,它喜欢暗中观察。黄昏时分,母狼回来了,带回陌生的气息。一只年轻健壮的公狼,嗅着母狼的尾部,它是那么快乐。受伤的公狼卧在远处,它知道,那个洞再也不属于他了。深夜,一只山猫试探着咬了一口它的伤腿。它没有反抗。山猫开始肆无忌惮起来,绿眼睛放出贪婪的光。它大口吞食着公狼的腿肉,一面发出呼噜声。公狼一阵阵颤抖,可是它却一动不动。是什么让它万念俱灰,甚至放弃对付一只小小的山猫?
……
蓝绿藻问我:这些,是爱情吗?
我点点头,良久,又摇摇头。
后来,我又游荡了亿万年,看到了无数的爱情与非爱情。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对太阳说:我爱你,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你回应与否,是你的自由。
太阳的磁场似乎不那么排斥我了,它说: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有我的使命。宇宙赋予我光与热,我肩负着最神圣的使命。不过,我并不是这生命的荒漠中唯一的光与热源。你走得远些,就会见到许许多多个我。比我强大的,比我美丽的,比我壮观的。太多太多。等你见过了这些,如果你还爱我,那么再回来告诉我吧。
于是我离开了地球,在宇宙的虚空中游荡,越走越远。果然,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像太阳一样的星球,我称它们为伪太阳。它们更为明亮,更为硕大,更为夺目。我走了很久,看了很多。我也发现了很多跟地球一样的蓝色星球,可是,那上面都是一片死寂。没有草履虫,没有生命的痕迹。
我走得越远,就越想念我的太阳,也想念那颗聒噪的蓝色星球。我曾经以为寂静才是我所追求的境界,可是无尽的真空带来的寂静让我快要发疯了。
而且,我好像迷路了。
蓝绿藻始终跟随着我,它说:你不要怕,太阳总是在那里的。
于是我安心下来:不管我在哪里,太阳总在那里,它不是在等我,可也就等于在等我了。它的姿态,怎么看也是等待的姿态。
我和蓝绿藻用了亿万年的时间才回到地球。我们与许许多多的伪太阳交谈过。它们都说:你不可能回去了。宇宙无边无际,一旦离开,怎么可能回到原点?我不信,我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前行,我相信,我会找到宇宙的边缘,然后,再折回来。
后来,我们真的到了宇宙的边缘。没有星球,甚至没有星尘。无尽的虚空中,只有永恒的黑暗。蓝绿藻颤抖起来,这让我想到了身为草履虫的那一夜。不忍再让蓝绿藻来分担我的恐惧与颤抖,我拉住它夺路而逃。
接下来的旅程是浑浑噩噩的。我们无数次走到宇宙边缘,再折返。我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副宇宙的坐标图,只是,承载我爱情的那个角落,究竟躲在哪里呢?
无数次我看到明亮的红色光芒,无数次我扑上去却发现那并不是我的太阳。宇宙中没有白昼与黑夜。我不停地前行,只有在感觉到自己行将灰飞烟灭时,才休息一会儿。蓝绿藻也已近力竭,它说:我从未想到过,灵魂也会再次死亡。
后来,我们终于找回来了。只是,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太阳,因为,没有了那股排斥我的力量。而且,那颗蓝绿色的星球周围,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它们不停地转圈。太阳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小了。所幸太阳的声音并没有变,它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点点头。
它又说:这些日子,我很担心你。可是,你看,我即使担心你,也不能出发去找你,因为我的命运就是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央,不停转动。我要两亿五千万年才能走完这一趟旅程。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们是整个宇宙中,最幸运的存在。因为地球,它拥有全宇宙独一无二的东西——生命。无数的生命,无数的故事,只要我们在一起,旅程将永远不会疲惫。
太阳说:可是,我也终将有灭亡的那一天。
我却问他:你刚才说,你很担心我吗?
太阳说:是的。我想,我……也爱上了你。
十亿年后,地球早已荒芜。最后的人类早已带着最后的资源逃离了枯竭的地球。我和太阳还有蓝绿藻一起看着那场最后的~战~争留下的痕迹,我们对每一个战役逐一点评。
地球上没有了海洋,因此变得坑坑洼洼起来。
我对它说:你好像变了。
它说:我的生命快到终点了。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你一样变成灵魂。如果不能,你该怎么办?
我说:这一天也许很久才会到来。
蓝绿藻也说:我们只想今天的事,不要去担忧明天,好吗——因为担忧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又过了很久,太阳变大了。它吞噬了地球和其他忠心耿耿的行星。可是,同时,它也变得稀薄了,它变得像一个橙红色的梦一样。它说,它已经没有了让我迷恋的温暖。
我笑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它,身为灵魂的我,是感受不到温度的。
不过,我可以想象。我对它说:不,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暖。
蓝绿藻附和地点点头。
我在想象中依偎着太阳,它用语言依偎着我。虽然只是一团稀薄的气体,虽然我只是一个微尘般的灵魂。蓝绿藻在我们身后,它一直在瑟瑟发抖。
律动开始了。这是太阳生命的真正终点。每一次律动,它都会损失大量的质量,直至灰飞烟灭。它吃力地对我说:走,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灭亡。
我说:不,我要陪你走完这一生。
终于,一切都不见了。我站在虚空中,无数尘埃穿过我扬长而去。如果我还有身体,这一刻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猛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么熟悉:果然一切都是有灵魂的,我回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太阳的灵魂,居然和我的灵魂差不多大小。我说:现在我们去哪里?
它说:终于可以开始我们讨论了亿万年的旅行了,你来领路。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同行过亿万年了吗?蓝绿藻,你为什么要冒充太阳的灵魂?
它说:从这一刻起,我就是太阳。
我望着狼藉的星尘,再望向泪流满面的蓝绿藻。
它说:我曾经背叛过你,我已经用亿万年的陪伴来赎罪。我曾经怯懦过,以后可能还会再次发生。但是——
我说:但是,这与爱情无关。
它凝视我良久,说:是的,无关。
于是,我们离开这片星尘,向着宇宙的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