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我要自行车

要修路了,柏油路,从我们村直直穿过,通到村后秃头山里。

村长说:不许再叫秃头山了,以后都给我叫云雾山!

他还说那山上面长出了四条A,大家明白四条A是什么意思,但不明白怎么就长到山上去了。

村长解释了半天,见大家还都张着嘴盯着他,就总结说:反正就是四棵摇钱树!

李铁柱回到家里,高兴得一直转圈儿,他说,咱们家这个院子,正堵在要修的路上!

他的老婆李春花说:呀,人家会不会把咱家房子扒了啊?

李铁柱嘿嘿地笑:会,当然会!

李春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那可咋办?

李铁柱说:甭管谁,想扒咱家房子,咱得让他把钱拿来啊!

李春花说:那……人家给多少钱?

李铁柱说:起码得给十万块!

李春花说:啥?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光芒,手里的扫帚疙瘩也掉在了地上。

她是倒着拿扫帚的,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打我方便。扫帚这东西,大头用来打人就会散得很快。所以,倒着拿,打得疼,还不费扫帚。这一点,她很有经验。

李春花是我妈,李铁柱是我爹。我一屁股从炕上爬起来,问:爹,十万块钱有多少啊?

李铁柱说:咱们家这个堂屋,能装得满满的!还能装满小半个灶间!

我和李春花都欢呼起来。我说:爹,有了这么多钱,我能买辆自行车不?

李铁柱说:这臭小子!瞅你那点儿出息,到时候,咱家买一辆大摩托,骑上都不用蹬,嗖地就跑了!

我说:我不想要摩托,我就想要自行车。老是蹭虎子和尿炕精的车,我都没脸了!

李铁柱说:以后你骑上大摩托,让虎子坐前面,尿炕精坐后面,几分钟就到学校了!

我说:可是我不会骑大摩托,我还是想要自行车。

李铁柱说:皮又痒痒了是吧?老子买啥,你就骑啥!

我闭了嘴,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刚才太兴奋,挨过打的屁股蛋子直接坐在了炕上,眼下火燎一样地疼。

这种低级错误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没有犯过了,没想到初中二年级倒犯了一次!

挨打是因为我早上忘记了喂猪。我们家实行分工合作、各司其责的制度。

我的工作是扫院子和喂猪,扫院子没什么好说的,拿大扫把胡拉几下就行。

喂猪就麻烦了,首先得去打猪草。这是我最烦的活儿,从小就烦。不是所有的草猪都能吃,也不是所有的它都爱吃。我们家一年喂两头猪,每头猪爱吃的草还不一样。

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到了田里,找到一块儿草多的地方,就开始干吧。

不到十分钟,腰就开始疼了,因为得一直弯着。再过一会儿,手心的嫩肉也开始疼了,有些草的叶子,锋利得像小刀一样。

打一大筐才够两头猪一天的口粮,打来了猪草还得洗,洗完得晾干,然后还得剁,剁完还得掺豆粕和玉米料,比例还不能错,要不然猪会哼哼着抗议。

这么大的工作量,你想想得几个小时才能完成?学校七点半上早自习,就算能蹭上自行车,路上也得半个小时。所以,早上五点我就得起床。

大家都有自行车,就我没有。我姐在镇上读师范,说毕业了就送我一辆。可她离毕业还有两年,简直是遥遥无期。老蹭别人的车,总觉得不好意思。

再说,人家也不能天天等着你啊。一个月总有七八天的早上,我会迟到。一路跑到学校,也得一个多小时。

我们班主任打人,那可是真打。有时候放学了没蹭上车,我还得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回家。

为了不费鞋,我都是光着脚走的。走到最后天都黑了,有次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在路上打了个啤酒瓶子。唉,往事不堪回首!

今天是个礼拜天,可对于我来说,懒觉这词,自从四年级从姐姐手里接过了猪草筐子,我就再没奢望过。

我是魇住了,梦里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梓树会说话了。它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老爷爷一样,不过也难怪,李铁柱说,这树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种的,有三百多年了。

这树是我们村里最高的树,我跟虎子还有尿炕精手拉手还围不起来。不过,它不结果子,也就能待在下面乘乘凉。我更喜欢虎子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

那树结的大梨,甜得齁人,汁水流到手上能把手指粘在一起。

梓树爷爷跟我说,有人要害他。我就问他是谁,他就变了样子,张牙舞爪来追我。

我吓得跑啊跑,一直跑到秃头山上去了。其实这山现在拦住了不让进了,里面在修什么风景区。

不过梦里没人拦我,我一直跑到山顶去。我喜欢秃头山,从小就喜欢。山顶是块平平的石头地,不长草,稀奇得很。

山上野果很多,虽然都叫不出名字,但没有不好吃的。我喜欢爬到山顶向着山下的雾气喊:喂——

山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回应我:喂——

反正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比如我说:我是你爹——

——算了,不说了,这都是小时候玩的把戏了。

我到了山顶,回过头,梓树爷爷居然也爬了上来,原来他抄了小路。他爬山的时候,用树干拉住山上的树枝,再用树根抠住石块,爬得飞快。

我就赶紧又往山下面跑。他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叶子掉了一地。下山的时候,可不好跑,不容易收住。我就没收住,跌到雾里去了。好在正巧掉进了那条溪水里,没摔疼,只是变成了落汤鸡。

我爬起来继续跑。跑了好久,不知怎地,又在上山了,梓树爷爷始终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好像迷路了,又跑到了刚掉下去的地方。进山的人最怕这个,他们说这叫鬼打墙,我吓得出了一头汗。

突然我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我醒过来,发现太阳都老高了。李春花操着扫帚站在炕边上,问我是不是生了瘟。我一听,猪正饿得大叫,好像要挨宰了一样。

那天开始,李春花和李铁柱高兴得好像要过年了一样。李铁柱终于不跟村里那几个闲汉赌钱了,不是因为他金盆洗手了,而是他换了牌搭子,直接跟村长他们赌了,五毛局直接变成了五块局。

一开始他还犹豫,说没现钱。村长说:我给你记账,再说,输赢还不一定呢!

村长的嘴,灵得很。据说一个礼拜,李铁柱就赢了千把块!

李春花也不织手套了,她拿了我的废作业本,天天在那又写又画。我凑过去一看,她在设计我们的新家!新家的样子,我有点看不懂,毕竟她画得太抽象了。

比如这个长方形,她说是三层高的楼。我说:妈,你真敢想。村长家也才两层小楼,你这是要盖炮楼啊!再说,你好歹中间画两条线啊,我还以为你画的是骨灰盒呢!

李春花说:放你娘的屁!

我挨了骂,就跑出去找虎子了。他是我光屁股的时候就一起玩的兄弟,我们两家也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窄巷子。

具体有多近呢?有一年,他们家那梨树伸了个枝桠到我们家院子里来。等结了梨,虎子他爹还跑我们家来摘果子,没想到,早让我给摘光了!

后来,虎子他爹就把这枝桠给锯了。李春花和李铁柱都说他是铁公鸡,反正都不让我跟虎子玩了。可我没管,虎子跟他爹不一样,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可是今天,虎子愁眉苦脸的。一问,原来他妈又要跟他爹闹离婚。虎子他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招人眼睛的姑娘。等嫁了人,又变成最招人眼睛的小媳妇。可是,她一连生了三个丫头才生了虎子,所有的傲气都被婆婆的白眼磨平了。

虎子说:我妈说,怎么规划就把我们家划在外面了?还说什么红线还是绿线有问题。我爹说让她不要造谣,说卜了卦,这事有转机。我妈不知怎么就砸了他那个八卦镜子,两个人打了半宿,早上就说要离婚。

我说:你们家不拆啊?

虎子说:就我们家不拆,唉!

过了几天,买我们地的城里人来了。两个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到了我们家,李春花让他们坐,他们就拿出报纸垫在我家炕上再坐。李春花给他们倒茶,他们拿手扶一下,不喝;李铁柱给他们让烟,他们拿手挡一下,也不抽。

他们拿出文件,问李铁柱:会写字吗?

李铁柱点点头,接过文件和笔,却不签,在那儿捧着看。

城里人甲好像不高兴了,说:你快点儿,我们还有好多家要去呢!

李铁柱放下文件,说:我得好好看看啊,我看字慢。你们可是要扒我的祖屋呢!要不,这东西先放着,过几天我看明白了,再说。

两个城里人对视了一眼,城里人乙说:那你还是现在就看吧,我们等着。

李铁柱看了两个小时,城里人茶也喝了,烟也抽了,还跑了好几趟茅房。

他们问:你看明白了吗?

李铁柱说:明白了,我不能签。

他们问:为啥?

李铁柱说:我这院子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啊!

城里人甲说:我们又不是白占你家的院子。老乡,我们给你补二十万呢,二十万,都够你建七八个这样的院子了!

我正在旁边喝水,听到这话差点呛死。李春花在旁边纳鞋底,我眼看着她的针戳进了大拇指。

李铁柱说:祖宗就传下来这么大个院子。二十万,多不多?买块地,够了,可买这份家业,我觉得不够。

城里人乙说:不是要你的院子,就要你院子里这块地。你院子里的东西,都搬走,我们不要。

李铁柱说:来来来!他领着城里人到了院子里,指着那棵梓树说:这棵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亲手载的,我能把它搬走吗?

城里人才发现那树,甲说:嗬,这树,够粗啊。这树,你可以锯了带走,想打什么家具,就打什么家具,我们不要。

李铁柱瞪着眼睛说:你说啥?

乙赶紧说:你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这样,你的意见我们知道了,我们回去研究一下,这棵树肯定也会给你补偿的!

城里人走了,李春花把李铁柱骂得狗血淋头。她说:你是要烧包烧死啊?二十万,都够咱家盖一栋七八层的小楼了!

李铁柱说:你懂个屁?

他打定了主意,要当“钉子户”。这个词是他蹲坑的时候,从擦屁股的一张旧报纸上面看到的,那上面是一个钉子户让半个城市的改造停工的新闻,最后钉子户胜利了,拿到了想要的每一分钱。李铁柱满怀信心地说:咱家这地方,他们要进山,怎么都绕不过。

放暑假了,我跟虎子偷偷上了秃头山。他们封起来的地方可真长,我们绕了好久。我俩在溪水边捉小虾,其实就是把笼子放进去,然后躺在草地上吹牛。虎子说:我爹说了,你们家今年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爹是个半仙,这手艺还是从他爷爷那里继承来的。虎子随身带着三个铜钱,遇到事情,总会就地算一卦。

有次他的自行车丢了,他撒了铜钱,算出了方位,我们骑着尿炕精的车子追出三十里地,发现那偷车贼正骑着虎子的车在前面跑。

我们在后面大喊,他就扔了车子拐进了玉米地。虎子他爹的卦,村里人都说准。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忐忑起来。我说:那咋办?

虎子说:命中有定,只能顺其自然!

我说:其实我就想要一辆自行车,我爸都赢了村长两千多块了,可他就是不给我买。

虎子说:你要去哪,就来我家推车,只要别再丢了就行。

我回到家,见到那两个城里人又来了。他们又给加了五万,二十五万。李铁柱说:这数字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像在骂我一样!

城里人咬咬牙说:再给你加一万!

李铁柱说:我这棵树,几百岁了啊!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城里人磨了半天,悻悻地走了。

村长召开了全村大会,他在戏台上扯着嗓子喊。其实完全不必这么做,他领子上别着麦克风呢,腰上还挂着炸药包一样的小喇叭。村长说,他拿到了规划书,我们村搭上4A景区的光,要建度假村了。

有人问:咋度假?

村长说:就是城里人来咱们这儿过节!

大家都笑了起来,村长继续说:规划书里说了,咱们村以后就是民族风情村了,家家都要建农家乐……

刚才那人又打断了他:村长,咱们是啥民族的?

村长说:这个你别管,反正穿上那个花花绿绿的衣服你就多数变少数了。

李春花回到家,对李铁柱说:咱们是不是要赔了?人家都改农家乐了,听说农家乐就是个活金库,只要有房子,有灶台,再有几张床,那是躺着赚钱啊!

李铁柱说:说啥呢?啥人躺着赚钱啊?

李春花正要说话,有人敲门。我开了门,还是那两个城里人。

他们说:三十三万,不能再多了。

李铁柱抽着烟不说话。

他们说,他们劝,两个人双簧演得我都想给鼓掌。

可是李铁柱说:不能贱卖啊!昨晚我梦见家里的先人了,说院子里那棵树,是……

城里人说得口干舌燥,喝光了我家一大壶茶,最后还是悻悻走了。

村里闹腾起来了,刷房子,灭害虫,铺柏油路。

虎子的妈拿到了一套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一顶发型奇怪的假发。

村长跟她说,因为她会唱又会跳,所以给她安排了固定节目。

她要演一个十八的姑娘,跟外面来的人结婚。虎子的爸听说,眉毛都竖起来了。

村长赶紧解释:不是真结婚,就是弄个假婚礼,是个节目。结一次一千块钱!给你老婆三百!

虎子他爸对虎子他妈说:怪不得我最近这卦象,总显出来你要改嫁,我tm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好几晚没睡好了!

村长说:这活儿,就你家里的能干!长得俊,又显年轻,反正结了婚生过娃,人家碰两下也不吃亏!

虎子他爸说:啥?你不是说假的吗?

村长说:我是说不小心,不小心碰到。婚礼嘛,肯定要拉拉手啊什么的。

虎子他妈说:三百我不干,我要五五分帐。

村长说: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也要工钱呢!背你的媒婆,撒花瓣的娃娃,吹打手,都得给钱……

虎子他妈说:可我是女主角啊,不行,得四六!

村长说:唉……行吧!

城里人再没来。李铁柱天天在村口等,李春花天天在屋里等,两个人等得都心里打了鼓。

李铁柱偷偷去打听,那条路挨上边儿的人家,每家都签了合同了,他慌了。

后来,推土机来了,一个又一个院子变成了平地。到了我们家这儿,推土机突然转了方向,把虎子家的院墙咬了一口。

李铁柱和李春花在门口看着,虎子和他爸妈站得远远的。李铁柱突然冲进了虎子家,我拉不住他,也跟了进去。只见他们家早就搬得空空的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的,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那路就修好了,到我们家这里拐了个弯儿,正绕过我们家的院子。

过了几天,村长领着几个人来我们家,他拿了几张纸让李铁柱签字。

那几个人说自己是文物局的,没进屋,他们给院子里的梓树弄了个牌牌。

李铁柱拿过纸,正要看,村长一巴掌打在他头上:财迷心窍的狗东西,这是保护你们家那棵树的协议,你们家的树,以后谁也不能砍了,是文物!赶紧签!

李铁柱签了字,表情傻傻的,半天没缓过来。

村长又说:这些天你跟我们打牌,一共欠了三千七百八十三块,这钱,说好了今年底还不上就一分利,你可要抓紧!

一直窝在炕上的李春花跳了起来,她揪住李铁柱的领子:你不是说你一直赢钱的吗?怎么会输了这么多?

李铁柱支支吾吾地说:就一开始赢了一千多,后来手气就背了,一直输……

半年后,我们度假村开张了。虎子他妈一天要结七八次婚,虎子他爸乐得眼睛都笑没了。

村里每户人家,基本都住满了人。秃头山早就改头换面了,山门上那四个A的金字特别晃眼睛。

村长也很高兴,他背着手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来走去。不过,他有点儿瘸,走不快。

村长是被李铁柱打的。

几个月前,李铁柱找到村长,说自己也想开农家乐。村长就拿出他签的古树保护协议,念给他听。上面写着:

——“被保护物方圆二十米内,不得从事商业经营活动”。

李铁柱说:这是啥意思?

村长说:就是人家都能开农家乐,就你家,不许开!

很多人站在我家院子外面看我家的梓树,还咔咔拍照。李春花站在门口,让他们进来看,说合影一次五块钱,没人来。后来就降价了,一次一块钱,可是一天的收入还上不了两位数。

再后来,我们家院墙外面,盖了个好看的二层小楼,是村长指挥人盖的。

李铁柱就打瘸了村长的腿,村长也打破了李铁柱的头。

因为,那二层小楼,是个公厕。

最后村长妥协了,公厕让李春花收费,还让她卖饮料。

李春花卖了一春天又一夏天的饮料,终于把李铁柱的赌债还清了。

有天晚上,虎子在院子外面冲我打唿哨。我家跟虎子家,已经结了仇,我俩屁股开花几次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往了。

我偷偷跑出去,见虎子推着他的自行车。他把钥匙递到我手里说:这车送你了。

我问:那你骑啥?

他说:我爸给我买了一辆摩托。

我把车推回家,李铁柱问我哪儿来的。

我说了,他就拿了斧子,把那车砸了个稀巴烂。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