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瘿鬼

不知是哪一朝,也不知是哪一代。反正不是什么好年月,百姓的饭碗里,黄的少,黑的多。至于白的,估计只能出现在那些高宅大院儿里老爷太太们掐着金丝的大碗里。

耗子歪着头问我:“你怎么知道人家用大碗?我看戏台上的角儿们,用的都是巴掌大的小碗。倪云那么个汉子,喝酒用的就是个小盅儿;毒死沈燕林的那碗面,要我吃,两筷头儿就能挑完;就连金玉奴端出来救人命的豆汁儿,也是那么个小碗,要我喝啊,一口喝完都不带大喘气儿!”

我听她说完,气得七窍生烟。她肯定是又跟着大豁牙去蹭戏了,听这口气,还蹭了不止一场!

什么叫蹭戏?就是有脸面的人在明处看,像她这样的就躲在暗处偷偷看。大豁牙是我一个娘的亲哥哥,但应该不是一个爹的。他比我大了整二十岁,叫哥,我尴尬,他也不好意思。

不过他不在意这些,见了我,我还没说话,他就堆出一脸的笑,赶忙从兜里往外摸东西。不是瓜子儿,就是红枣儿瓜条,肯定都是他不知从哪儿顺的。他干的行当不太好听,叫“大乌龟”,专给来听戏的老爷们拉皮条、吃份子。

大豁牙巴结着我,不外乎是要告诉我,他承了我的情。

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把娘扔掉。娘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九了,生完我,就不会走路了。那时候大豁牙正走背字儿,又染了那个毛病,因此,连请个郎中的三个铜子儿都抠不出来。

娘自己说是闪了半边腰,后来我懂事了,就咬牙请了个郎中来,诊了脉,说是小中风,可惜迟了。不过他扎了几针,娘倒可以坐起身子来了,还能自己吃饭了,这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继续说大豁牙,他新近看上了耗子,总想提携“他”入行。也难怪,耗子洗净了脸,就像个清秀的小厮。至于入的是什么腌臜行,我就不说了。我已经警告过他好几次,不要打耗子的主意。

耗子是个丫头,这事儿只有我和我娘知道。她十三了,可是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年纪,小脸盘,细条儿身子。

我干的这一行,是三百六十行里面的倒数第二行——乞行,别称花子。我们落脚的这个破庙,传到我手里,已经有七八代了。当然,要不是日子不太平,也轮不上我这样的年纪,就当了乞头儿。

我手里有十几号花子,一大清早就发配到各个“点子”去。什么叫“点子”?就是些愿意施舍、结善缘的店铺。当然这样的店铺很少,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也就越来越少了。

从“点子”回来,就是吃早饭。大家讨来的吃食,都交给我统一再分配。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这是我一贯的原则。我也不克扣留口儿,分多分少,从来没让大伙儿挑过理。怎么让人信服,这也是大学问,我也是栽了不少跟头才学精了的。

吃饭的时候,也是耗子每天最精神的时候。谁吃得也没她快。吃完,她就到处巴结,谁给她一口,她那小嘴儿甜的,就能给人家捧到天上去。

大伙儿知道我宠她,再一个她机灵,每次讨来的份子也不少,也就都给她一两口。她每顿饭都吃得很多,对于吃饭这件事,她有着我难以理解的极大热情。

耗子救过我娘的命。那是一年前的一天,下了雨,街上一片泥泞。雨后,正是碰“软脓子”的好时机。什么叫“软脓子”?就是软蛋和脓包的意思。这种人可恨得紧,平常日子,想从他们手里抠些吃食或是角子,难如登天。只有趁着这样的天气,蹭了一身的烂泥,一哄而上要进他们的店铺,才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不过这样做是有成本的。花子的衣服本来就是百家布,沤了,就经不了几次水了。所以,必须是有把握的时候,才能这么做。那天我们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有个脓头太不经吓,人抖得像筛糠,袖筒里的角子掉了一地。

可是,等我们回到破庙,娘不见了,一地湿乎乎的脚印。我转了几圈,正没辙,一个泥猴儿似的孩子,也就到我的腰那么高,突然从外面冲进来,喊:“谁是破伙儿?”

我说:“你谁啊?”

孩子说:“我刚在这儿躲雨,有个大娘还给了我一块饼子。可她不一会儿就让官差冲进来给抬走扔了,说时气不好。是你们一块儿的吗?她还有气儿呢!”

我捉住那孩子,问:“扔在哪儿了?”

孩子说:“扔在化人场子了,我死命把她拽出来了,可是太沉,她自己又动不了……”

我们跟着那孩子出了城,化人场子已经浓烟滚滚。孩子从一堆破席子下面,扒拉出一个浑身泥汤的人,说:“我怕官差再找到她,就给她抹了个花脸……”

大伙儿赶紧把我娘抬出来,娘还活着,还能说话。她说:“那……孩子呢?”

孩子就凑上去,说:“大娘,我在这儿呢!”一边说一边拿破袖子给我娘擦脸。

看着那浓浓的黑烟,我一阵后怕。如果我娘没遇到这孩子,今天就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我仔细地看着娘的救命恩人,瘦得胳膊腿儿像一堆棍儿插在身体上,只衬出个大脑袋,还顶着鸡窝一样的乱发。这样一个人,竟然救了我的娘。我忍不住想起在破庙里待过几个月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万事皆有因果——只不知道这个孩子,又是什么因救了我娘,又要求得个什么果呢?

把娘抬回破庙后,娘听孩子说,已经没了父母,在街上瞎撞了大半个月,就认了那孩子做干儿。她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里抠出小半个金瓜子,说:“娘什么都没有,不要嫌弃娘!”

——我竟不知道娘还有这个体己!

可是孩子把娘的手推回去,说:“娘,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那个……我饿了,能给我点儿吃的吗?”

我们这行儿,是没有隔夜粮的。我跑出去,把今天弄来的角子都换了烧饼。刘家饼铺油渍渍儿的大烧饼,饼面儿上还有零星几个喷香的芝麻粒儿,我买了整整十个。

那刘掌柜的打趣我说:“伙儿哥,怎么,提前过年了?”

我冲他笑笑,说:“今儿我有贵客!”

回到破庙,分好烧饼,还剩了半张。

大伙儿刚开始吃,只见那孩子手不停,嘴不停,牙也不停,眨眼的工夫,半张烧饼已经进了肚。一时间外面的雨都惊得停住了。娘轻轻咳了一声,示意把她的那小半张烧饼也给那孩子递过去。孩子咧嘴一笑,又是眨眼的工夫吞了。娘赶紧让我给孩子递水,怕噎坏了。

孩子灌了几口水,我问:“饱了吗?”

大眼睛看着我,眨巴了几下没说话。我迟疑地把那分剩下来的半张饼也递过去。孩子接过,又是风卷残云。

大伙儿忍不住都叫一声,“好!”

我们这行当,见的吃相也多了,这么骇人的,真没见过。一个叫漏嘴儿的小花子,惊得下巴都脱了环儿。

唯一一次跟耗子翻脸,是她私藏东西,藏的正是吃食。

她来了小半个月吧,不过九月的天气。那天晚上,竟下了雪,破庙里冷得像冰窟窿。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大殿正中,守着那个蜡烛一样的火堆。手脚温热,身上冰凉,牙齿打颤。这样的日子最容易冻病、冻死。我们这一小撮人,经历了上一个大灾年之后,已经减了半数。

大家正无话,突然,一个叫秀才的花子轻轻唱起了临江曲儿,一时间大家都低声和了起来。

眼见着士气低落,我就让大家讲笑话。

耗子自告奋勇先讲了一个,至今,我还记得她那个笑话。

她说:“从前有一堆小耗子,要去偷油。可是这油缸,已经见了底儿。它们一个个互相咬着尾巴,下到了油缸里。最下面的小耗子,就张大嘴使劲喝油,油真香啊,不一会儿喝得肚子就鼓得像个圆球一样。正在这时,油缸的主人来了,上面的耗子们一哄而散,可苦了这只缸底的小耗子,怎么也爬不出去。

“这主人也是个倔脾气,心想,我看你怎么出来!就拿了个大锅盖,把油缸盖上了。

“这小耗子在里面喝了三天的油,把所有的油都喝光了。它急得团团转。可突然发现,这油缸的底儿,因为常年累月地泡着油,已经酥松了,它就开始啃。没想到竟把个缸底啃了个大洞。可是,小耗子还是出不去。

“正在这时,那主人来看它死了没有。看了半天,小耗子躲在暗影里,他看不清楚。主人就把油缸搬起来,仔细看。这小耗子趁机从那个洞跑了。

“主人没看到小耗子,只看到那个大洞,他吓得魂儿都飞了,跪在地上对着那漏底的缸一个劲儿磕头,说,‘小民不知鼠神驾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讲得绘声绘色,还学着那人磕头——从此她就得了“耗子”这个诨名儿——大伙儿都笑得要发疯,她也乐得手舞足蹈。就在那时,半个窝窝从她的袖口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火堆边儿上。

笑声戛然而止。不许私藏东西,这是谁都知道的,我也早跟耗子三令五申过。大伙儿都冷眼看我怎么处置她。我也没含糊,饿了她整整三天。其实花子这行当,挨饿是家常便饭。

我最长的一次,小半个月就靠喝凉水过来的。可是我没想到耗子这么不禁饿。第三天中午,她就晕倒了,扎人中也醒不过来。娘又拿出她的金瓜子,让我去请郎中。

我说:“这小子咋这么不禁饿!”

娘说:“伙儿,你傻啊。这是个丫头!”

我再仔细看她,眉眼就秀气起来。又想到她小解的时候总是背着人,平时碰她一下也别别扭扭,大伙儿都说耗子这小子,娘们儿一样讲究——这才恍然大悟。这丫头忒聪明了,这乱世,能保全自己就是本事!

我推了金瓜子,拿三个角子请来了给我娘扎针的那个郎中。郎中诊了半天,又仔仔细细问了症状,最后沉吟着说,耗子只怕是有瘿症。

我问什么叫瘿症,郎中说就是有饿鬼附了体,这饿鬼是餐餐要尽情饱食的,不然就会折磨她,她就会发慌、发狂。

我问郎中怎么治,他说:“让她餐餐吃饱,不要让她生气。”

我听了这话,觉得耗子真是生错了人家。没有小姐命,却得了小姐的病!

漏嘴儿早按着郎中的吩咐买了一刀土赤糖来,郎中把那糖化了水,喂到耗子嘴边。她也不知道醒了没有,反正是全喝进去了。

我又问郎中,怎么赶走这饿鬼。郎中说:“赶不走,只能养着。”

过了好几天,耗子才缓过来,整个人瘦得眼睛都眍了。大伙儿都觉得没趣,也知道她得了饿鬼缠身的病,就开始总是多给她顺一份吃食。耗子高兴极了,来者不拒。

我总留心看她,据说她吃饭的时候,那饿鬼就会显形。耗子从不讲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是一出娘胎就这副吃相了,还是遭了什么祸事的缘故。

耗子说,也就吃食正通过她嗓子眼儿那片刻,她的心是定的。我们没敢告诉她,有个瘿鬼附在她身上,怕吓着她。

不过,自此以后,她确实没再藏过吃食。

半夜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她饿得在床上翻烧饼。有一次,我朦朦胧胧看到她鞋也不穿,像个魂儿一样走出了破庙,一点儿声音没有。

我坐起身来,却发现她还闭着眼睛躺在干草堆上。我吓得一个激灵,可禁不住好奇,还是追出破庙去。拐过墙根,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抱着膝盖蹲在墙根儿底下哭。难道这就是那瘿鬼,让我看到了原形?

郎中说过,这瘿鬼只能祸害它的宿主,我是不怕它的。我走过去,跟它并排蹲下。它抬起头,透过两汪眼泪看着我。好俊俏的一张脸!眉眼跟耗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问它:“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哭?”

它说:“我叫英子,是已故户部张计相的幺女。”

月光照得它的脸惨白,张计相赈灾不力,一年前已被皇上诛了九族,这幺女自然是鬼了。可是,她呼出的热气还扑在我脸上。

我忍不住问:“你竟是那大恶人的幺女!你是人还是鬼?”

英子说:“大恶人……呵,我也不知道。我是记得被砍了头……我听人说,鬼是不会饿的,可是我每天都很饿。”

我说:“砍了头,那你肯定是鬼了。可你为啥要附到耗子身上?”

她说:“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们家跟她们家的仇怨,得让我们两个人来了结。”

我问:“什么仇怨?”

她说:“去年,家父奉旨赈灾,路上,运粮的船队遭了水贼。家父正修书要地方调兵,可这城里的御史王慈海无凭无据,参了家父一本,罪名竟是私通水贼!圣上耳塞目堵,竟然信了!”

我惊道:“你爹串通水贼,私吞三十万担赈灾粮,这是朝廷贴了榜文的。怎么会有假?”

她说:“朝廷说的,难道就都是真话?”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可是去年就没有哪一家没死人,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若不是你爹吞了那些粮食,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若不是饿死的人太多,又怎么会冒出来那么多反贼?那都是些被饿得反了的老百姓啊!”

她说:“你说的这因果不对。那水贼就是一股反贼,早有势力,只是还不能成事。只因那王慈海谗言,家父没调到一兵一卒,只好下令把粮食沉到河里去。因为当时那情形,家父不行此举,粮食就要落到反贼手里。”

我说:“照你这么说,你爹还真是‘一片忠心’啊,可落得什么下场呢!”

她说:“你不必这么记恨我。该恨的,是……”

英子还没说完,秀才突然迷迷糊糊走了出来,对着墙根儿就解小衣。我眼看着英子别过头去,渐渐隐入了黑暗,整个人就消失在我眼前。我这才想起来,还没问她到底为什么附在耗子身上!

第二天我再留神看耗子,好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仔细想想,附在她身上的这英子,也没见它祸害旁人。这样想过,我就不怎么害怕了。郎中说过,这瘿鬼是认准了一个主人,就跟她一生的。主人死了,这瘿鬼才去投胎。至于主人没了的时辰,就是这瘿鬼吃饱的时刻。

那天晌午,耗子竟没在约定的时间回来。我打发人去找,漏嘴儿眼尖,说是看见大豁牙领着她去了戏班子。我跑到戏班子,正看到她被人勾了半张脸。

死劝活劝,耗子就是不跟我走。戏班子几个武行围了过来,我只好走了。

回到破庙,还得瞒着娘。我越想越奇怪,耗子是怎么跟大豁牙搭上茬儿的,我到现在没弄清楚。大豁牙每月初来一趟,给娘一点角子。也没见他跟耗子说过话。说实在的,他那点儿钱,也就够娘七八天的吃食。

要知道,娘天天窝在草席上,食量是越来越小。我听人说,大豁牙在“那个”地方,可是大方得很,赏人的手面,不比角儿们差。

要说心里没点儿芥蒂,那是假话。可是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太计较。但耗子这事儿,我觉得他有点儿离谱了。自古没听过女人唱戏的,有女人登台的地方,都是些什么台面儿,根本不用说。

我怎么也不能让耗子往这个火坑里跳。为了阻止她,我决定揭穿她的女儿身。我又跑到戏班子去,耗子正在拜师傅。

我冲过去,对耗子说:“娘说了,咱们家的丫头不能学戏,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丫头”两个字一出口,大豁牙和班主都愣住了,全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耗子一笑,说:“哥,我怎么成丫头了!你让娘放心,这里好吃好喝,别记挂我!”

班主说:“你哥说你是个丫头?丫头,我们是不收的!”

耗子就开始解衣服。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的体衣已经滑落下来。我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去盖,可是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等等,怎么会?

——难道她真是个小子?!我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又揉,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耗子腿间的物件。

班主连哄带赶把我搡了出来,说,不许我再踏进去一步。

我在墙根儿蹲了好久。还没琢磨明白,就见大豁牙得了银子,揣着手颠颠儿地走了出来。我赶上去,两脚把他踹倒在地。

鼻青脸肿地回到破庙,娘支起身子来一叠声问我。

我再瞒不过去,只好说了实情。我凑近娘的耳朵,说:“娘,耗子是个小子,我亲眼看见的!”

娘说:“怕不能吧。”

见娘也不能确定,我更是一头雾水了。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三更时分,我摸到了戏班子那破院子的墙根儿底下。我没赌错,果然英子又蹲在那里哭。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到这个时候就哭呢?”

她说:“我太饿了,可是又不想弄醒耗子……你怎么来了?”

我说:“是你撺掇耗子来学戏的吧?想着学戏,就能吃饱饭了?”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到底为了啥要缠着耗子?”

她说:“去年城里的王家灭门案,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啊,一家老小,都让恶奴给毒死了!”

她说:“那王家,就是我们家的仇人王慈海一家!当时,还有一个没死的……”

我接口:“难道是耗子?”

她说:“就是她。她是王慈海最小的女儿,名叫涣云。她素有不思饮食的毛病,那恶奴端进房里的饭菜,她都偷偷喂了猫。见猫死了,她警觉起来,装死才逃过了这一劫。”

我说:“那她可真是福大命大!”

英子笑了一声,她说:“她是最没福气的一个,有福的都利利索索死了!只因糟蹋粮食是这世间最大的罪过之一,‘上面’清算起来,查到源头在王慈海这里,他们家才遭了这惩罚。可是,三十万担粮食,就得要她一个人来还了。”

我问:“怎么还?”

她说:“她这辈子,只有把这沉了江底的三十万担粮每一粒都吃尽,才能解脱。”

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就按她还能活一个甲子算,每天得吃一千多斤粮!怕是她十辈子也吃不完吧?再说,那粮食还能捞起来吗?

她说:“正是这样。只是粮食沉了江底,早进了那些鱼虾之腹,而她唯有吃这些粮食才能饱腹,所以她时时都饿,吃再多也没有用!”

我说:“更不用提你还要时时刻刻附在她身上了!”

她说:“我也是被罚的那一个。家父那日下令丢粮,正是我苦劝的结果!”

我想了半晌,又问:“今天耗子验明正身那时,是你弄的障眼法吧?”

她点点头。

我咬咬牙,再问:“此刻我要是杀了她,是不是就能了结你们的恩怨了?”

她笑着摇摇头,说:“你杀不了她。‘上面’早定了规矩,我吃饱了的日子,才是她阳寿了结的那日。就算你杀了她,这恩怨也只会再把你牵涉进来,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那天晚上跟英子告别后,我有三年多没见过耗子,只是她每月送一点银子过来给娘,也是打发了人来的,从来都是只给钱,不带话。她这般,就是想要跟我彻底不沾染关系了,也罢!

后来,我也慢慢地知道她第一次亮相就返场五次,马上成了个小角儿,艺名响亮极了,叫“风春意”。再后来,又听说这风春意,慢慢又成了大角儿。

坊间传她人多美、嗓子多亮,当然传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吃。她成了角儿之后,常年养着一个小厨房,不管时辰,饿了就立等着要吃。那小厨房的炉子,火是终年不灭的。

其实远没有传得这么邪乎。小厨房是有,但也只是白天开伙——虽然我再没见过耗子,可跟英子还是夜夜见面的。开始在戏班子的墙根下面,耗子有了自己的宅子之后,就在宅子的后墙根儿那里。

英子说,有我陪着,夜里也就没有那么饿得发慌了。三年多来,我们一人一鬼,谈天说地,倒有些古意。

娘总说我印堂发黑,让我多去庙里拜拜。有天,娘还拿出一点银子,让我帮耗子供个菩萨。可是我没去,拿着钱去喝酒了,晚上醉醺醺地回到破庙。

娘问:“你帮耗子上香了吗?”

我借着酒意说:“耗子是谁?是王涣云大小姐,还是名角儿风春意呢?”

娘突然声音颤抖地问我:“你说谁?”

我酒还没醒:“娘,人家春风得意,你还替人家操什么心?”

娘说:“王涣云?可是王慈海的女儿?”

我酒醒了一半:“娘,你怎么知道王慈海?”

娘问:“你只说是不是?”

我说:“是他。”

娘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说:“我这些年,留心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遭了难,一家老小,只剩个叫涣云的女儿,还下落不明……”

我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娘说:“伙儿,现在人都没了,我也不怕你去找了——他就是你爹啊!”

就像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过,我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爹,这个词我太陌生。小时候我问过娘无数次,为什么我没有爹,娘从来都是说爹已经死了。

我说:“我不信。”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怎么就会去找?我就那么爱攀高枝儿?”

娘像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慈海,他是我乡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那年,我十七,他十九,两情相许,私定终身。可是,他们家富,我们家穷。我们好上的事,两边父母都宁死也不许,他爹娘赶着给他娶了一门亲,紧接着他中了举人,上京当了官。

“可是,我在家里,发现自己……有了你哥。肚子越来越大,遮不住了,爹给了我白绫,让我自己了断。娘心疼我,给了我不少体己,让我躲到了这城里,还让她的奶娘来照看我。可是,那奶娘坏了心眼,她卷了银子跑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能捋顺以后发生的事了。人们风言风语,都说娘没瘫之前是个暗门子。

我猛地问:“可我怎么也会是那王慈海的种?”

娘叹了口气说:“二十年前,有个有头面的客人包了我半年,我就在船上唱曲子。有天我在这客人的船上见到了慈海哥……”

那天晚上,我去见英子的时候,还没从失魂落魄中恢复过来。可是,见到英子,我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心事儿——英子脸色苍白,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

我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英子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我还怕自己挺不到见你这最后一面了!”

我问:“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英子说:“我的时辰到了。我要吃饱了!我拖着耗子,不让她吃最后一口饭,就是要见你一面!”

我问:“不是说还有很久吗?怎么会这么快就吃饱了?”

英子说:“‘上面’这几天心情好,觉得家父的案子,没有我的干系,因此要放我去投胎了!”

我抓住她的手,哭道:“你别走!”

英子说:“伙儿哥,这辈子,咱俩只能这样了!忘了我吧!”

她向我施了个礼,就徐徐消失在我眼前。我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气。

正在这时,我听到院子里一阵骚动。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说:“风爷要吃炖得烂烂的肘子,快给盛一碗热乎的来!”

几分钟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风爷!风爷!快来人啊!”

我趁乱进了那院子。我看到几年没见的耗子,嘴里噙着半块肘子肉,已经噎得脸发紫了。我看着她倒在地上,一阵抽搐,然后就没了气息。

我走出去,一阵狂风刮得我差点摔倒!我对着天空喊:“你就那么爱世人的眼泪吗?那我给你!我给你!”

我抹了一把脸,向天空拃着手。

突然间天色就暗了下来,一道炸雷向着破庙的方向直直劈了下去。

我飞跑回去,看到整座庙都起了火,火势熊熊,已经进不去人了。

我冲进去,向着娘躺着的地方摸索。摸了半天没人,我睁开眼睛,看到火光中站着娘。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年轻时的模样,穿着大红喜袍,好看极了。

我正疑惑,她冲我笑笑,然后扳过我的肩头,从背后一脚,我只感觉到脚下生风,忽地就出了庙门。

不待返身,那庙“呼啦”一声就塌了。

又过了片刻,就烧得只剩焦炭。

再看看我自己,毫发无伤。

不一时,火灭了,狂风也突然止住了。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