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大欢

1
姑娘说:“其实疼的感觉只是那几秒,之后肾上腺素飙升,大脑还会分泌出很多其他的化学物质,那时就会感到快乐和无忧无虑,医学名词叫‘欣快’。”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身处网咖最深处的那个包厢,黄河在窗外流过,透过刚打开的窗户,夏夜的腥风一阵阵吹进来。
她刚刚关掉直播。可她播的并不是唱歌、跳舞,而是拿针扎胳膊。
我误闯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左胳膊扎得像刺猬,用的是一种又细又长的针灸针。她面前的屏幕上,一群粉丝正在叫好,还有不少人正在竞价,礼物刷得飞快。她的胳膊上用圆珠笔画着围棋盘一样的格子,横三竖十,一共是三十格,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每个格子里都标着数字。不同的部位,疼痛的程度应该有所不同,底价也不同。每个格子都有三十秒的叫价时间。
半小时的直播结束后,她说:“你看!今天7号格子有个土豪送了十八艘大轮船,赚翻了!”后来我知道了,一艘轮船两千块,平台抽成后,她还能拿到一千块。我看着她的“7号格子”,也就是手腕那条横线下面正中的地方,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来。
她熟练地拧开一瓶75%的酒精,然后在手臂上铺了一张纸巾,再把酒精缓缓浇在上面。一时间包厢里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酒味儿。过了几分钟,她揭开纸巾,只一擦,什么圆珠笔印子还有冒血的针眼儿都不见了,白皙的胳膊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时,我真是吓得双腿发软。再过十年我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出钱让一个姑娘往自己胳膊上扎针!
2
姑娘叫大欢,不知道是名字还是外号,反正有些名不副实。其实很是娇小,我一手就能拎起来那种。人也不怎么欢脱,哑哑的嗓子。我从没有在大白天的阳光下见过她,因此对于她的印象也可能全是错的,毕竟那个地方灯光昏暗,我每次去包夜的时候又总是体力透支,目光虚浮。
我对大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不单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可是都没她有意思。跟她谈什么话题,她都能接上几句。
我就问:“你是不是大学生?”
她说:“以前是。”
这话听着很怪,我又问:“刚毕业?”
她说:“没毕业,退学了!”
大欢说她是学美术的。像是要印证她的话,隔天晚上我就在网咖门口看到她摆着地摊卖自己的画儿。卖得很贵,要一百元一幅。当然,我也不是很懂画,尤其是抽象画,更是一窍不通。我只是觉得随便涂几笔就卖一百元,实在有些愿者上钩的意思。
我陪她蹲了大半夜,她只卖出去一幅,还搭上了自己的微信号。收摊后,她说饿了,让我陪她去撸串,花了一百五。我说:你这一晚上净亏五十啊!她就一笑。
她每隔几天来网咖直播一次,据说平均能拿到两三千块的打赏,然后她就会消失几天。我一度怀疑她是个瘾君子,可没什么证据。她挺瘦,但不是那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我向网管小关旁敲侧击地打听,他说:“你是白痴吗?她播的那玩意儿,不得养伤吗?”
小关把嘴里的劣质烟味儿扑了我一脸。我忍着那味道,又问:“可她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
小关就瞪大了眼睛看我,说:“我操,还有人说钱没用!稀奇!又说,真不知道大欢看上你什么了!”
我顿时心跳加速,问:“她说什么了?”
小关支支吾吾说:“也没什么,就说其他人不让往她的包厢安排。”
3
再见到大欢,我就劝她。
我说:“你要是愿意,每个月我给你一万块钱,你别再播这个了!”
大欢愣了半天,说:“你TM是说——你要包我?”
我硬着头皮说:“也不是,就是大家交个朋友。”
她冷笑一声,说:“我现在每个月能赚两万多,没理由你包了我,我还少赚一万吧!”
我终于察觉到她语气中的讽刺,赶紧闭了嘴。
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而且最近身后麻烦事儿一大堆,这件事我就再没提过。
4
每天晚上我都准时去那个网咖。那个两机位的包厢,每次我都是整间房包下来。大欢来直播的时候,我就在她对面当隐形人。直播的时候她好像变了个人,又青春又阳光,笑得那么人畜无害。每当她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把针扎进自己的身体,我就开始怀疑人生。
有天她来的时候就有点儿萎靡不振,说发烧了。等她走了一会儿,我突然不放心,跑了出去。一看,她窝在网咖外面的墙根底下,整个人小小一只好像没有了重量。我试了试她的额头,烫手,就把她抱起来送医院去了。输了四小瓶液体,烧退了。
她说:“别以为你带我来看病,我就能同意让你包我了!”
整个输液室的病人都往我们俩这儿瞅。
我说:“我哪敢包你啊,要不这样,你把我包了吧,我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人们哄堂大笑,然后都咳了起来。
等送她回到家——其实也不是什么家,就是一套顶楼的小小出租屋——我彻底惊呆了。
满屋子的画,墙上、地上、桌子上、床上,画完的、画了一半儿的,有框子的、没框子的,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房间里满是甲醛一样的味道,后来知道是松节油。我说:“你真准备当艺术家啊!”
她说:“闭上你的狗嘴!”
我就嘿嘿笑,服侍她躺下。
她说:“我要喝粥。”
然后指定了要喝哪家馆子的什么粥,我就去买了。
5
她输了五天液,病才彻底好。不过,第二天开始,她就又开始画了。我在一旁看着她,从她下笔到画完,一直猜她画的是什么,可是等她开始换框子还是猜不出来,又不敢问她。
我觉得画画这事儿,真的挺需要天赋的,她是努力,可我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来,她这条路会走得多么艰难。可是,我什么也没说。这十几年跟姑娘过招的经验告诉我,不想把姑娘惹毛,就宁可捧杀也不能犯颜直谏。
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算不算定下来了,反正所有程序是都走过了,我的毛巾、牙刷也住进了她的洗手间。我们总是在晚上见面,因为我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她也差不多,总是通宵地画,然后睡上一整天。
有次我问她:“你为什么叫大欢呢?”她就拿出身份证让我看,原来她叫“达欢”。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姓,她却说在她的家乡,这是个大姓。她还说,原来她的名字叫含玉,大学里的老师说太小家子气,难以成名,让她改,才改掉了。她又问我知不知道含玉的意思,我茫然地摇摇头。
她说:“我出生的时候,嘴里已经长了两颗牙。家里人觉得是异象,后来一个当老师的长辈说,起个好名字冲一下,就叫了含玉。”
她问我觉得哪个名字好,我沉吟了半天,说,“还是现在的好,大气。”
我就问她家里的事,可是她不愿意说。问得急了,就说:“都死光了!”
我就装作生气不理她。
过了一会儿,她就跑过来又掐又挠,逗得我笑个不停。
6
过了些天,她又问我:“你真的讨厌我直播啊?”
我点点头。
她就说:“好吧,不播了!”
我高兴极了。可不直播之后,她看了几次我炒股,马上又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给人家预测股票!我实在不知道股票这东西还能用周易预测!
她买了个验证码生成器,然后注册了一大堆账号,在一个网站上发帖荐股。那么多号总有几个蒙对几次的,私信找她取经的人还真不少。她就明码标价,还给客户分了组,分别推荐不同的股票,推荐错了就删号。运气最好的一个客户,经她指点,居然赚了几百万!客户一高兴,给她打过来十万块!
钱打到我的账号上,我陪她去取出来。取钱的时候,我挺担心地问:“你这不会是诈骗吧?”
她说:“滚一边儿去!”
我说:“你就不能正正经经找个工作吗?”
她就生气了:“我怎么不正经了?我干什么了?”
那些日子她很是暴躁,几乎一点就着。原因我也差不多知道:这几个月,我陪着她跑了好多画廊,几乎每个都客客气气把她送了出来,有一两个老板还委婉地劝她转行。
7
银行的门是旋转门,我们往出走,一个人要走进来。突然那人死死抓住了门把手,我们被关在了那一小段封闭空间里。我仔细一看,冤家路窄,遇到了张静芳。
大欢敲着玻璃说:“大妈,你神经病啊?”
张静芳对我们怒目而视。她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不过我心里早把她当了前妻。我跟她的事,十年也讲不清。离婚已经闹了一年多,她一直拖。我每天晚上在网吧包夜,白天等她上班了再回家睡觉,周末就干脆吃住在网吧,以示我离婚的决心。
算起来我们有三个多月没有碰过面了。为了离婚,我连班也不上了,反正我那小公司一年赚不了多少钱,可也不至于饿死,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可眼下,我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张静芳整个人都胖了起来,尤其是肚子,明显地突了出来。我看了她十几秒,才反映过来,她是怀孕了!我心虚地想起了五个月前那个醉酒的夜晚。
张静芳站在银行门口跟我吵架。我问她:“你这怀的是谁的……野种?”
她得意地说:“等生下来我们可以做亲子鉴定!”
大欢在一旁已经傻了,她问我:“她是谁?”
张静芳说:“我是他老婆。你TM又是谁?”
我说:“大欢,你听我解释!我跟她马上要离婚了!”
张静芳一阵冷笑:“你离不了的,孩子生下来三年内,你都离不了!”
又对大欢说:“你这种小狐狸精,我见得多了,滚开!”
说着她就把大欢推了个趔趄,迈着八字步走了。
8
我和大欢站在银行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把我俩撞得东倒西歪。
过了好久,她说:“我问过你有没有老婆,你说你没有!”
我说:“在我心里她真不算我老婆!你不知道她干的那些事儿!”
大欢说:“你有没有老婆是个客观事实,不是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样!你怎么能这样骗我?”
我说:“我真没骗你,为了跟她分居,我天天晚上都睡在网咖,后来都睡在你那儿!你是知道的!”
大欢说:“她肚子都那么大了!你还在骗我!”
我们从银行门口一直吵到她的出租屋。
关上门,她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三儿,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小三儿!”
说完就开始撕她的画,我连忙箍住她的手,好在画布材质很厚,也就撕坏了一幅。两个人一直吵到十二点多,楼下的邻居都跑上来砸门。后来我实在瞌睡得不行了,倒头就睡着了。
我是冻醒的。起来一看,窗户开着,大欢不见了。我一看她刚画的那幅画,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画面几乎完全是鲜红的,其他颜色用得很少。这幅不是抽象画,画得是阳光下的大海,只是看上去翻滚的好像是鲜血一样,饱和度非常高,平心而论,这幅画水平相当高。
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不对,凑上去闻了闻,果然是用血画的!我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扑到窗前,下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我双腿发软地跑到了楼下,远远就看到一个人趴在那儿,胳膊腿都弯成奇怪的姿势,我几乎不敢再上前。
110来了,120也来了。不知道几千瓦的探照灯把整个小区照得像白天一样。大欢还趴在地上,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睡得好沉。
9
一个自称二姨的亲戚领走了她的骨灰。她对于大欢跳楼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疑虑。
她说:“这丫头还是走了她妈妈的老路!”从二姨口中,我第一次得知,大欢的母亲杀了她的丈夫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然后跳了楼。这是大欢大二那年的事,后来,她就退学了。
没有办葬礼,二姨拿了骨灰就走了。我问她,“能把骨灰给我留下吗?”
她说:“你是有老婆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我们含玉是干干净净一个姑娘,怎么能跟着你!”
过了几个月,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我的手机上。一个很客气的声音说,有个法国人特别喜欢大欢的画,还想买一些。我突然想起来,这是唯一一个答应大欢寄卖的画廊老板。我说:“画这画的人,已经死了。”
他不信,拉着法国人跑到我家。大欢的画,我早已全搬回了家,把我的卧室换了锁,放在了里面。我打开了几个月没开过的卧室门,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所有的画都被狠狠划伤、剪碎,扔了一地!
我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法国人捡起那些碎片,一张张看,然后捶胸顿足。老板翻译说:“他说太可惜了,这个画家是个天才!”
我血红着眼睛给张静芳打电话,是她母亲接的,说张静芳刚生了孩子。我跑到医院,看到一个皱巴巴的女婴。那孩子见了我,张嘴哭了。我一看,她的下牙床正中,清清楚楚长着两颗又小又白的牙齿!
张静芳的母亲在一边说,“姑爷,看到了吗?这可是个好兆头,我们都商量好了,咱姑娘的小名,就叫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