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灭门

师父让我去灭个门。
我在兵器库里挑了几个时辰,守库的小师弟都睡着了。
扛着一把青蛇刀和一杆曜日枪走出山门,我隐隐听到那对站岗的小师弟在一旁赞叹。
左边的说:朴师哥当真厉害,我还没见过谁能同时使刀和枪的!
右边的说:朴师哥号称三头六臂,还能左右互搏呢,同时使两样兵器有什么稀奇!
我一笑。他们哪里知道我还揣了一大包好东西在腰间!
走到镇上,四下无人,我闪进了老油的当铺。
三百两!老油摩挲着那杆曜日枪,小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不当了!我一把夺过那枪,转身要走。
一千两!他抢上一步,双手拉住枪尾。
不当!我的手上微微加大了力度。
两千两!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不!我一使劲,枪尾就脱了他的手。
一……一万两!老油带着哭腔。
成交!我把枪扔给他,道:单就枪头这颗东海赤明珠,就不止一万两了!更别说这西方神木的枪身,这鲛女发丝绑出的枪穗子!你也知道,红头发的鲛女十几年前就绝了种了!这玩意儿可是卖一杆少一杆!
再把腰间那些宝贝掏出来。
掏一样,老油的眼神直一次。
半个时辰后,终于,所有东西都得了我心满意足的价钱。
唉!想沾点你的油水,难啊!老油叹道,阿朴,你要那么多银子到底有什么用?你是要接班当掌门的啊!
我回头一笑:油叔,谁还能嫌银子烫手啊!
银票揣进怀里,轻飘飘一摞纸,双腿却仿佛沉重了不少。我走了几步,一阵饭香飘进鼻孔,我突然感觉到,好像是饿了。
天下第一味。
我站在饭庄新崭崭的牌匾下。这老板比我更狂,我也不过自称天下第二刀而已——第一刀当然是要让给我师父了。我突然就有了兴致。
崭新的白毛巾搭在肩上,浆得笔挺的对襟褂子,还有丝毫不见疲沓模样的笑容。小二躬身在我身旁,正一一报出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
这果然是一家新店。我喜欢新店,还没有把生意做成一种习惯,还没有把菜炒成一团囫囵个的烟火气。
这上面有的菜,都给我来一份儿。我把菜单丢回小二怀里。
爷您是几位一起用饭?小二显然被我吓住了。
一位!我说。财大气粗的感觉好极了。
贵客您稍坐!马上给您换壶好茶!小二谄笑着端走了茶具。
我打量着这“天下第一味”。来的时候我一眼就选中了这张桌子,既可以看到餐馆内部的每个角落,还不会错过窗外的风景。
店里客人不多不少,窗外风景不咸不淡。
菜开始上来了。
菜摆满了桌子。
几个小二把邻座的空桌拼了过来。
菜又摆满了那张空桌。
再拼两张桌子。
菜终于上齐了。
果然,老板也来了。
我问:你是怎么个天下第一法儿?
老板点头哈腰地说:小人姓“第一”名“味”,所以这馆子的名字也就是个噱头。
我撇了撇嘴,刚拿起筷子,老板就笑出了一脸褶子往前凑。
我招招手,他就也坐了下来。
也罢,此刻没有红袖佳人,就勉强用老板那张褶子脸佐餐吧。
老板却拿出一小瓶酒,巴掌大小的玉露瓶。
我说:第一兄,你是不是有点儿小气了。
老板说:客人您说笑了。小店的菜,不是自夸,也算人间绝味,可到底还是凡品。这酒可是仙家酿的,一滴就足够佐十桌这样的菜了!
说完,他拧开那玉露瓶,顿时异香满屋。我留心一看,果然瓶盖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银针。他将那银针浸入酒中三次,片刻再取出,小心翼翼将瓶盖递给我。
我仰头,竖起针尖,让那米珠大的酒粒滚落进口中。
——上一次喝针尖酒,还是十年前师父嫁女儿的时候。
老板竖起了大拇指:客人您真是行家。
我摆摆手,还在等那酒珠在口中炸开。
十几秒后,我大吼一声:好!
然后下箸如飞。
四桌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已是吃得干干净净。
我拍出那张卖曜日刀得的万两银票:这瓶酒我买了!
老板说:这酒却是不卖。客人您若是喜欢,常来我们小店吧,您来一次,我请您喝一次!
我摇摇晃晃走出门去。
老板追出来:客人留步!我还没找您银子呢!
我头也不回说:把酒给我留着!过几天我再来!
师父让我灭门的是个没听过的小门派,叫“秋刀帮”。什么鬼名字?哪有我们“三文门”这天下第一门有气势?
跋山涉水。半个月后,我终于到了这秋刀帮的老巢。
山门口连个岗哨都没有。
我骂了一会儿战,没人理我,只好悻悻往山上爬。
顶着大日头爬到山顶,中门大开。为防有诈,我提气跃上墙头。偌大的院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我转了半个钟头,终于确定这秋刀帮是跑了路了。
山风吹动火气,我就跑进他们的香堂,挥着我的青蛇刀,把这群胆小鬼几百年来积攒的一堆师祖牌位给砍了个七零八落。
回去的路上,我又跑到那“天下第一味”,可惜老板不在,那针尖酒也就没喝上。
到了山脚下,忽觉不对。
仔细一想:眼线没了。
我一路狂奔,果然一路的岗哨都消失了。
一定是出了大事!
到了山顶,我还是没有见到一个活人,也没有见到一具尸体。
我推开院门,里面空无一人。
跃上那七层塔的塔顶,我突然看见香堂那三层大殿的门前黑乎乎一片。
一跃而下。
还没靠近,就看到不是黑的,是红的——一地的血,还有更多的血,正从大殿的门缝里流出来。
我发力拔掉那几颗别在门上的树干。
一大堆尸体从里面涌了出来,我立刻淹没在尸堆里。
奋力站起身,我数了又数,998具尸体。
加上我就是999了,正是我们三文门的人数。
我们这是被……灭门了?
我冲进大殿,看到师祖们的牌位都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突然间我仰天狂笑起来: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还有我这一个漏网之鱼吧?
首先,我要确定是谁干的。
——其实不用多想了,那么多“秋”字,怕我眼神不好一样,饱沾鲜红的浓墨,写满在大殿的四壁。
其次,我要想想怎么报仇。
仇家能杀了我师父这“天下第一刀”,想必也是个一等一的好手,如果我打不过他,那可是白白送死了!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赶紧跑进兵器库。
空空如也!
我们三文门几百年存下来的好兵器们,已经被洗劫一空!
对了,密室!
我赶紧转动机关,一面墙缓缓移动,闪出了里面的一方洞天,也闪出了三个黑衣人,还有被翻得一地都是的黄金和珠宝。
我傻了。
他们也傻了。
八目相对,几秒钟后,我的刀扬了起来。
离我最近的那个脑袋顿时像西瓜一样滚远了,另一个家伙已经拔出了刀,摆好架势,突然躲在最后面的那个家伙扬手将一些粉末迎面撒来。
用毒?如此下流!我已来不及避开,只好屏气受了那一扬。
不少粉末还是飞进了我的鼻孔。
头晕!眼花!手麻!腿软!
我的刀掉在地上,“咣当”一声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声音。
醒来时——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我的世界全变了。
没有了光,没有了声音,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个人正将我搀扶起来。
我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腿一点气力也没有。
那人努力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我张开嘴,却感觉口中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声音。
突然,一缕异香飘进我的鼻孔。
这香气?
对了,是那针尖酒!
那人已经扬起我的脑袋,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一滴针尖酒爆开在我的唇齿间,绝美的滋味和舌根的剧痛同时袭来。
难道此人是那“天下第一味”的老板?
那人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着字。
——客人,我来还欠你的一滴酒。
是那“第一味”!我捉住他的手,也在那粗糙的手心里写起字来。
——第一兄,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这个实在不知,我来的时候你就昏倒了。对了,墙上有字!
——是不是“秋”字?
——不是,墙上写着:“吾秋刀帮规矩,从不做灭门之事,此事盖汝三文门挑衅在先。如今吾留汝性命,但废去汝耳、目、舌、足,如此一来,三文门还有活口,也不坏吾帮的规矩。待汝死后,三文门一派也是断送在汝手中的,岂不妙哉?”
我抽回手,慢慢摸上我的脸——没有了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黏糊糊的空洞。
再摸,没有了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两截插在耳洞中的木棍。
我把手伸进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了舌头。
我再摸向双脚,膝盖以下都已经没了知觉。
当真妙哉!一阵眩晕,我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第一兄说已是三月后,他还说我已经基本养好了伤。
在手心里写字,成了我跟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
三餐都由一个小二磨成了粉浆送来。
被褥换得很勤,可我还是整日被异味包裹着。
不过也好,嗅觉,这是唯一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活在幻觉中的东西了。
我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我要复仇。
我还有什么?
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的身体?
行尸走肉也许还更潇洒些——我根本不能行,也不能走。
不,我还有一具能正常思考的大脑,里面装着三文门武功的所有秘籍。
更何况,我还有存在钱庄里的千万白银,白万黄金,提款子的暗语也装在我的大脑中。
我已经跟第一兄商定好了,他帮我复仇,事成之后,我的积蓄,全归他。
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才把本派所有的武功秘籍都用手心写字的方法告诉了第一兄。
用了十年时间,在几万个孩子当中,才挑选出998个天资最高的。
又用了二十年时间,才把本门的绝学悉数传给了他们。
终于,第一兄把秋刀帮掌门的人头放在了我面前,他说还有几百个人头等着我去检阅。
我的手抚上那个黏糊糊的人头,三十二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哭了。我说,心愿已了。
大恩不言谢,那个藏了三十二年的暗语,我终于附耳告诉了第一兄。
当晚,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扔了出去。
雪地好冷,我才知道现在已是冬天了。
我横卧街头,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
突然一个人被我绊倒了,虽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样子,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哆哆嗦嗦的咒骂。
可那人的愤怒突然就止住了,我感觉到他的悲伤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摸索到他苍老得皮都贴在了骨头上的手,在那手心里写字。
——你是谁?我问。
——阿朴!是你吗?他也在我手心里写着。
——你是谁?我再问。
——我是你油叔啊!我还以为你早已死了!他说,更多的泪滴在我的脸上。
老油连拖带拽,气喘吁吁地把我弄回了家。说是家,其实就是那个小小当铺的地下室。
我在手心里告诉了他,这三十二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在我手心里写道:
——阿朴,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你:秋刀帮早已是江湖第一大帮了,他们的掌门,就是“天下第一味”的老板第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