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南派摸金指南

坟务印书馆的小棺编辑打电话来,找我再写本书,说名字已经定了,叫《南派摸金指南》。我刚想回绝,孩子他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一看,她的手正往我挂在衣架上的西服口袋里摸。摸出了那个干瘪的钱包,就往我身上扔。钱包划着弧线落在我同样干瘪的肚子上,中途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车,还把里面的三块钱都吐出来了。

还有三块钱,也不算山穷水尽。我迟疑着,就见孩子他妈又把手往衣柜里伸。这次抓出来三条我的内裤,每条都破成了围脖。她又要把内裤往我身上扔,我连忙举手投降,把写书的活儿接下来了。

正在这时,子滕和子鄂放学回来了。两个小子冲进家门就往肚子里灌凉白开。兄弟俩抢一个凉杯,每次都抢得急眼。孩子他妈说,老杜,你倒是来帮个忙啊!我只好放下打了一半的电话,跟孩子他妈两个人把像吸铁石一样吸在一起的儿子们拉开。我暗暗下定决心:等发财了,一定要买个新凉杯回来!

再拿起听筒,正听到里边说:杜老师,这书按我们出版社最高的稿酬标准,一字一分钱,一共是3000块,我先给您预付1000块,一会儿就打到您的账上啊!

挂了电话,我就手舞足蹈起来。蹦跶到厨房,一看,炉子上坐着我们家唯一的那口大锅,里面的水已经微微有了蟹眼的样子。我端起那锅,丢进了水槽,再把煤气一关:老婆!孩子们!我发财啦,今天吃顿好的走!

两个臭小子立马欢呼起来,孩子他妈倒不太高兴,追着我打:最后一点煤气了,好不容易烧开了水,你真是烧包!

我在老婆脸上亲了一下:我发财啦,一千块马上就到账!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夜市,我给你买条新裙子!

一家人浩浩荡荡冲到银行。可是,我把那张破卡插在机器里三十几次,里面的余额还是零!折腾到天黑,我们只好回了家。孩子他妈再把锅坐到火上,煤气眼看着就小了。

她得意地说:我看这罐子还有多少气,从来都精确到厘米!

我说:老婆,你丢了立方!是立方厘米!

孩子他妈就生气了:你除了给我挑错厉害,还能干点正事不?我不管了!

我连忙说:别别别!看我的!就赤膊上阵。我先是把煤气罐放倒,让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做马杀鸡,再把它倒立起来唱摇篮曲,最后抱着它跳起探戈来,总算让孩子他妈把挂面煮熟了!

瓶子里还有三滴酱油,我滴进了他们三人的碗里,自己扒着白面条。

子滕就感动得要哭:爸爸,你对我们太好了!

子鄂也说:爸爸你也吃!说着就把他那碗鼻涕都拖在里面的面条往我跟前凑。

我挡住他,说:只要爸爸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挨饿的!

孩子他妈幸福地依偎在我肩头,连面都忘了吃。

我娇宠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赶紧吃,面都黏了!

一直到两天后,钱才到账。我就不说这两天我们是怎么过的了,幸好这两天正好是星期六和星期天。

——好吧,说两句也无妨。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人不需要钱也能活下去。比如我生活的这个城区,就有着大大小小四十九个“规模以上”超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至少四十九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去超市混吃的,你不能穿得太差。虽然我们家一向认为心灵美最重要,可在这俗世生存,还是需要一套假皮尔卡丹西服的。好了,穿上我的假西服,别忘了假皮鞋、假皮带还有假领带——打不打领带一定要掂量好。有些促销小姐是领带控,你一走过去,她们就端着吃的往你怀里撞;可有些就不喜欢领带,看到领带男就像看到了埃博拉病毒,估计是某些领导给她们稚嫩的心灵留下过阴影。具体说说吧。第一遍过去的时候,打好领带,穿好西服,不要吃太多,也不要喝太多。一般试吃的都是纸杯,如果小姐让你自己挑,一定要在十分之一秒内,用漫不经心的一瞥,把最满的那杯挑出来!

四处转一圈,再回来的时候,要把领带摘下来放进西服口袋,再把西服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购物车里要放点挑好的东西,最好是吃的,但不属于生鲜的那种——毕竟待会儿要放回去,给防损员找麻烦的事可千万不要干,他们都是整个超市最彪悍的存在——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然后,等待时机。要等人不多而且小姐手中的托盘里放满了食物的时候出动——看清楚,两个都是必要条件,最后——最关键的,把衬衫解开两个扣子。背要挺直,眼睛不要看促销小姐,等着她跟你搭讪。

好,她跟你说话了。保持冷淡,轻轻接过她手中的纸杯。吃一小口。然后装作惊艳的样子夸她,边吃边夸,往死里夸。要是长得像贾玲,你就说她像林志玲;要是长得像小怪兽,你就夸她像奥特曼!总之,把她夸晕。等她面犯桃花、低头浅笑的时候,不要犹豫,拿第二杯。继续夸!不能空泛,要言之有物。夸她的皮肤、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笑起来的样子——具体发挥的时候,一定要随机应变。等把她手里那个托盘上的食物都吃完,优雅地转身离开前,一定要拿一些她促销的食物放进购物车。等完全走出她的视线,再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购物车一扔,混在未购物的人群里走出去,一趟完美的超市之旅就结束了!

记住,为了安全起见,去过的超市一定要一个月以后再去!以防有什么纰漏被发现,毕竟现在超市都有监控。还有,促销小姐这工作,流动性是非常大的,如果在另一个超市见到了你前几天才“过招”过的促销小姐,记住一定不要恋战,三十六计走为上!

也许你要说了,这只是晚饭,早饭和午饭怎么办呢?

——早饭啊,太简单了!看到路边人多而又管理混乱的小摊子,你就可以去等位了。一定要在人多的时候去,先观察是不是先收钱,如果先收钱,就在老板转身的时候坐好,等他目光跟你接触的时候,用最不耐烦的语气问:我的饭怎么还没有好?

这时候老板一定会被你指责得非常内疚,脑细胞只够思考“我怎么忘了这个客人点的是什么”而不是“这家伙好像没给钱”。这时,你一定要提醒老板你假装点过的东西——最好是吃的人最多的那几种,组合也要最平常的,总之就是最容易记混的那种。

老板在饭端上来的时候,一定会给你道歉,这时,不要给他思考的空间。看看桌上离你最远的调料,马上指挥他给你拿过来。然后,就放开肚皮吃吧!

什么?你问遇到吃完再算账的怎么办?当然是还是走为上啊!胆敢吃完再算账的,都具有从事刑侦工作的潜质,他们记人的能力绝对是一流的。当然,这种我也能混上,不过我们的目的是混饭,搞得跟华山论剑一样,多浪费卡路里啊!

午饭啊,午饭可是进阶课程!比如这个周末,我就混了两场酒席。一个“混”字,那学问可大了去了——混酒席目前有两个流派,一个是酒前派,也就是在新人敬酒之前吃完走人;还有一个是一坐到底派。听名字你也能想到这两个派别有多么水火不容了。我算是属于后者吧——关于这两个派别,网上已经有很多详细的介绍,里面也有不少混酒席的精髓,且能举一反三,我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我不但能自己混得肚皮溜圆,还能给家里那三张嘴捎回去不少。一个受欢迎的体面宾客是什么样子,装多了就会很熟练,我自从十年前那次被人扔出来,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尴尬,甚至还认识了几个同行,经常交流信息,互打掩护。不夸张地说,本市除了那个要刷脸才能进的超五星酒店,其他所有能办宴席的地方,我是吃了个遍!对,等手头这本书写完,我应该写一本点评本市酒席的书,说不定还能收点赞助费!

前面说到,星期一,我终于取到了钱。我打电话问小棺编辑怎么才到账,他说:对不起杜老师,忘了告诉您,这次是跨行转账,有延迟!

我说:延迟就延迟吧,怎么还给扣掉了十块?

小棺编辑说:对不起杜老师,忘了告诉您,跨行还有手续费!根据我们社里的规定,手续费一律都由作者出!

我只好挂了电话。在一旁监听的孩子他妈终于相信我没有私藏十块钱的小金库了!我是清白的,能证明这一点真让人高兴!

九百九十块还没捂热,就被孩子他妈悉数收缴了。水费电费煤气费,米面油盐酱醋茶。不对,没有茶,倒是有两个小子的学费书本费补课费还有各种层出不穷费。只有你猜不到的,没有学校想不到的。

孩子他妈叹了口气说:这些钱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我揽过她:后悔了吗?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透过一脸细密的皱纹,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当年,我的师父、她的父亲,我们南派第一百八十七代掌门,传掌门之位给我的时候,对我是怀着怎样的期望啊!如果他能看到今天这情景,看到他松露鱼子酱当饭吃长大的女儿餐餐吃着白水煮面条,估计加再多黑狗血、弹再多墨线,他的棺材盖都压不住。

师父说过,我这命是千年不遇的极阴之命。这辈子,除了摸金倒斗,其他的事,做一件败一件,直到败得一文不名为止。

可是孩子他妈不喜欢我到下面去干活儿。她说我一出发她就冒冷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开始我还没当回事儿,可结婚七八年了,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就有些奇怪了。

她找高人算了算,说是我干的有个活儿伤了阴骘,再不停手估计会断子绝孙。根据高人说的方位,我回想了一下,是有次摸了个龙头的穴,墓室一开,一股紫气蒸腾而出,直穿过我的胸膛。那趟好东西是弄了不少,可是回到家,我的胸口黑紫一片,一喘气就疼,三个多月才消散。

后来就慢慢停手了。那时手里还有不少积蓄,我就想着做个买卖。可是真如师父所说,做什么败什么,连卖茶叶蛋都能赔得倾家荡产。

事情是这样的,我本来开了个书店,这就用去了积蓄的大半。不料没两年实体书店就被什么亚马逊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了。关张大吉后,我就又开了个火锅店,结果竟然遇上了非典,两年房租交了也不能退,这下家底空了。我不信邪,赌气煮了茶叶蛋去卖——这茶叶蛋的秘方还是我从一个老坟里扒拉出来的。果然异香,买的人多极了。我正得意,那天一个小男孩眼睁睁在我面前被我的茶叶蛋噎死了。只好赔钱,赔了家里最后一套房子。

孩子他妈——那时还没有这两个臭小子——她说:师哥,你还是回家待着吧,我养你!人家说“有情饮水饱”,我不信我养活不了咱俩!

从来没工作过的她,托了好几个人,最终当上了小学音乐老师。谈肖邦的手指弹起铃儿响叮当,我没问过她是什么感受。我们两人靠她的工资是勉勉强强可以度日,可是两个儿子接连来到了我们身边。她拼命接家教,手指都肿了,可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就在那时,坟务馆的小棺找到我,说有人介绍他来的,听说我是南派的最后一个传人,想采访我。

聊了几天,小棺说,杜老师,我觉得您能写盗墓小说,您的经历太丰富多彩了!

我说:小说都是扯淡,我这些都是真事,没那么玄乎。

小棺说:真事才有看头儿,底气在那儿呢。

于是我就挑着遇见过的事儿,写了一本《南派宗师如是说》。

写完钱拿到手,居然没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孩子他妈琢磨出来了,她说:师哥,看来你干跟盗墓有关的事,就不会败家!

我高兴极了,小棺也说书卖得好极了,读者都说比一般的盗墓小说读起来更有意思。我就又一鼓作气写了《南派宗师继续说》、《南派宗师不要停》、《南派宗师大话痨》。

四本书赚了小一万,我高兴极了,走路都摇头晃脑起来。臭小子们也终于跟同学们一样体会到了上假期补课班是什么感觉。

可是有一天,两个儿子一晚上没回来。补课班5点半就放学了,到处问都说没见人。第二天早上,一支红镖插在了我家猫眼上。我拔下来,顿时心凉了半截。南枪北镖,这是北派的人来寻仇了!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呢?

红镖中空,里面有张小纸条,写着北派的切口。还好我博览群书,知道是约我见面,时间地点也猜了出来。

我就去了。见面的地方就是那个刷脸的超五星级酒店,看来北派果然财大气粗。一个穿着中山装、双臂戴满手串的胖子,自称是北派的现任掌门旗下大弟子,一来就跟我称兄道弟。我说:咱俩可不是一个辈分,论理,你得给我行叔侄礼。胖子就黑了脸,说:儿子都在我们手里,你得意什么!

吵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认为我写的那四本书里面,有侮辱北派的内容,想让我公开道歉并且把那些内容删掉。

我想了半天,我是一个字的“北派”都没有提到过。如果说那几本书里面写了一些“北”字,也完全是代指方位,这些人的神经也太敏感了!

胖子说:你把南派吹得天花乱坠,这不是打我们北派的脸是什么!

完全不讲理。可小子们还在人家手里,想来想去,我只有答应他们,在报纸上道歉,并且不再写书了。

说好见报就放人,胖子果然没食言。子滕和子鄂见到我,本以为会抱头痛哭一场,没想到俩小子说:爸爸,夏令营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我们还没吃够自助餐呢!

小子们就从浑身的口袋里往外掏吃的,我一尝,超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味道就是不一样!再看小子们,几天时间好像脸都圆了!我就后悔起来,早知道这样,我用得着半夜起床跑到报社去排队登广告嘛!

书再没写过,小棺编辑开始一天一个电话,后来一周一个、一月一个,再后来就不打了。我也落得清静,继续做我的家庭妇男。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他妈突然得了腱鞘炎,手疼得一动不敢动,课也上不了了。拿死工资的人,一个月没有收入,日子就过到了山穷水尽。我手里还有几件好东西,可是那都是预备着大灾大难的时候挡灾用的,难道要现在拿出来吗?正犹豫,小棺编辑的电话突然就打过来了,也就有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所以当我又打开那台586电脑的时候——不要小看这台电脑,当时买它的价格,比现在买个外星人还要贵——我的心情格外复杂。我暗暗下决心,我要在这本书里面狠狠夸北派,好让他们不再找麻烦。

书写好了,小棺编辑打来电话,狠狠夸了我一番。对于我手绘的那张藏宝图,他尤其赞不绝口。对于他打尾款的效率,我也是赞不绝口。

北派的人也果然再没有找麻烦——看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没过多久,小棺又来电话说,这次的《南派摸金指南》一宣传就卖光了,大家听说里面有藏宝图,都排着队买。发财心切的人,还一车一车的买,生怕藏宝图落在别人手里。还有一大票人在论坛上分析藏宝图,各持己见,都说得头头是道。

小棺说,要再版,杜老师,求您再帮我想个好的营销法子吧。

我想了想说,那就送摸金符吧。

小棺说:送……送驴蹄子?

我笑了:你傻啊,驴蹄子哪有那么多!咱们送猪蹄子,嗯,对,就送酱香的!

再版的书果然如我所料,又被抢购一空。这次连不喜欢盗墓小说的人,都买了不少。一个接受电视台采访的大妈说:这猪蹄子可好吃了,而且书还可以卖废纸,铜版的可值钱了,算下来比卤味店买的要便宜不少钱呢!太实惠了!还娇羞地说:我要做杜老师的小迷妹!

孩子他妈跟我一起看电视,看到这里,笑得一下子晕过去了。

我趁此机会偷偷打电话问小棺:再版了我的稿费怎么还没打过来?

小棺说:杜老师,咱们这是买断版权,再版跟您没有关系啦!

我气得不轻,披上衣服在外面转了三圈才平静下来。走到街口,远远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个摊子,我挤进去一看,是卖便宜家居品的,这堆每样三块、那堆每样五块。我偷偷拿出钱包数了数钱,我的三块钱还好好躺在里面。想了又想,我决定,还是再迈出改善生活条件的一大步吧!而且,小子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把三块钱递给小贩,换了个漂亮的凉杯,我高高兴兴捧着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