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此生未开始

工人们进进出出,正努力搬空我的公寓。小小蜷缩在角落,头埋进膝盖里,一言不发。

不知怎地,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我暗暗发下的傻乎乎的誓言——愿用我的此生去换她的一生平安喜乐。

如今,那个爱说大话的少年早已变成了一个油腻的胖子。人一胖,谈爱情什么的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着房间被搬空,心里暗暗盘算,不知道失去这一屋的东西,又能留住她多久,现在就是讨价还价的最佳时间了。

我一边盘算着怎么开口,一边又有些嫌弃自己的算计。

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为小小做的一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求回报的呢?

如果小小知道了我心里的这小算盘,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最后一方净土也被污染了,会不会就此彻底沉沦,会不会对世界绝望——

也许我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可是人生这舞台,不想做主角的人又有几个呢?

西装革履的小头目过来打最后一个招呼,边道歉边说东西能给我留一个礼拜,让我赶紧去凑钱,说完还鞠了一躬。

我又一次惊异了,现实中的B社会果真是这般的彬彬有礼,刚才我甚至还听见了他在提醒搬家工人轻拿轻放。

大门咣当一声,终于把一切烦恼关在了门外。小小立刻满血复活了,她跳起来,整个人挂在我的脖子上,说:“肚子好饿,我们去吃火锅吧!我请客!”

我任由她挂着,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不知道,吃饱再说!”

我笑了。她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真是十几年没有变。

三天前她来找我的时候,被大雨淋得透湿,连行李箱都在渗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说:“倒了个小霉!”

那天半夜“小霉”就找上门来了。也没有什么用液压钳剪开我的防盗门这种桥段,只是不停轻轻敲门。敲了半个小时,我都不好意思了,只好给人家开了门。

来的就是那小头目,一进来就拿出iPad,把她按了手印的一张张借据展示给我们。

借款的总额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看着小小,她也没有什么买名牌包之类的不良嗜好,怎么会花掉这么多钱?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抵押我的公寓,可是手续怎么也得三天才能办好。回去拿户口本的时候,妈妈死死拽着,半天不给我,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小小骂得体无完肤。

我一面暗暗惊讶已经白发苍苍的妈妈力气竟如此之大,一面又暗暗庆幸小小没有跟着一起来。

妈妈又一次断言说:“那个狐狸精早晚要把你害死!”

我笑了,对于自己的结局,我的预估跟妈妈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就像一颗死气沉沉的小行星,围绕着生活的太阳不停旋转,而小小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陨石阵,总是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每一次都迎面撞上,然后我再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找回自己的轨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小小第多少次来找我了。有时候我会想,她究竟怎么看我。

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是从来不会想到我的。每一次来,都是那么落魄,比如那晚,就好像被打湿绒毛的雏鸟,生命的光已经微弱得像一个豆大的火苗。

可是,在我的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倾城倾国的尤物。

即使穿着我的衬衣,湿漉漉的长发全拨到一边,苍白的小脸不施粉黛,她还是和十五年前一样令我着迷。

十五年前我就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强烈。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人生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后来的一切交集都是我刻意强求的结果,变成今天这个局面我也难辞其咎。

小小是我高中三年的同桌。这是我们的人生中,唯一一个不是我刻意为之的交集。

那时的我,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男生,相貌平平、成绩平平、家境平平。

那时倾心小小的男生很多,除了几个审美不太正常的,比如大励,他喜欢的是那个总考第一的眼镜片像酒瓶底一样厚的女孩。

他说:“你们都太肤浅,人都会老的,可是思想就像美酒,只会越来越甘醇。”

我不知道小小有没有思想,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如现在,我们在欸乃的雾气中对视,桌上的火锅翻滚着,把红油的香气弄得更加浓郁——我们交谈都很少。

她只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还倾心于她,我身边就是一个绝对安全的领域,这就够了;

而我也只要确定一件事,就是此时此刻,她这个人跟我在一起,我只希望每分每秒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就好了。

高中时,她一直是整个学校的焦点。

不止是美,那个年纪,美的姑娘很多,可她还有个有钱的老爸撑腰,在我们都穿校服的时候,她就穿着几千块的运动装招摇过市了。

她的成绩也不错,虽然没有酒瓶底那么恐怖,后来也是很轻易地就考了个211。

整个高中,她没有交一个男朋友。我也觉得理所当然,把我们学校那些歪瓜裂枣挨个数一遍,没有能跟她相提并论的。

填志愿的时候,我全报了她第一志愿的那个城市。

那是我妈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姑娘存在,她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背着我,她偷偷把我的志愿全给改了,结果导致我一直滑到了三档,不得不再复读一年。

等第二年,我终于考到了她的城市——当然没有考到一个学校,我说过了,我只是一个智力平平、成绩平平的人,就算埋头复读了一年也没有什么奇迹出现。

我终于再联系上她,发现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她挽着那个全世界最幸运的小子,随意地介绍我说,是她高中的同桌,不过现在是小学弟了,她一边说,一边被自己逗笑了。

那小子没笑,他肯定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里有着男人才能感知的敌意。

她的第一场恋爱以那小子的脚踏两只船被发现而告终。

那是寒假,快过年了。我在我妈的监督下剁着饺子馅儿,听见她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妈从厨房探出脑袋,看到她,死活不让我下楼。

我还是挣开我妈,外套都没有穿就跑了下去。她趴在我肩上半天,我一边感受着我肩头的那块重量,一边暗暗得意,我是她最信任的人。

然后她推开我,说:“谢了啊,这会儿我好多了!”

那年的除夕之夜,我没有跟家里人一起过,而是去了她家。

我们吃着我从家里偷出来的饺子,喝着过期的啤酒——还是她爸在跟她妈离婚前买的,味道也没有什么不对。

她爸早已找了一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姑娘,风驰电掣般结了婚,她妈就拿着赡养费去满世界散心了。

她从冰箱里翻出一只真空包装的烧鸡,我们就在春晚的欢声笑语中,边吃边喝,不谈任何不开心的话题,只是比着讲笑话,笑得啤酒都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第一次睡在一起,就是在她爸妈那张大床上。我觉得很不吉利,用得还是她爸遗留下来的保健用品。

她流了血,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她趴在我肩头的时间,有一部分是用来缅怀童贞的,后来才发现,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整个寒假我都浑浑噩噩,沉浸在我突如其来的好运气里不能自拔。

我跟我妈的矛盾也到了顶点。她一定让我说清楚除夕未归的那一夜的每一秒钟,我都在干什么。

我们爆发了十八年来最严重的争吵,最后连一向和稀泥的老爸也不得不站出来打了我。

那天我把小小领回家的本意是炫耀一下,没想到让她经历了一场那么不堪的暴风雨。

我们被扫地出门后,她说:“还没有人这么骂过我,你怎么也得请我吃顿好的,弥补一下我受到的伤害吧?”

回到学校不到两个星期,我去找她,就看到一个男生骑着单车带着她走在路上,她的手环在男生的腰上。

我喊住她,质问她。她却一脸疑惑,“你凭什么管我啊?哥们儿也得有个限度吧?”

她走了,我站在她的校园里。

我熟悉这个校园甚至多于熟悉我自己的校园。我在无数个角落等过她,等她一起去吃饭、买东西、逛街、看电影。可是我只是一个哥们儿。

那次之后,又一年多没联系。我一直想着那个骑单车的高大、英武、帅气的男生,他的影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开始用功,早上六点起床去自习室占座,晚上围着操场跑十公里。也不知道那时哪里来的那么大精力,赌气般地想要出人头地。

即使向我这样资质平凡的人,只要努力也是有回报的。

我得了奖学金,踌躇满志,给大励打电话,他却说:“你知道吗?小小跟XXX好上了!”

XXX是一个名字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的青年才俊。我一下子泄了气。

可是没几天,小小来找我了,鼻青脸肿。

她说跟才俊分了手,也不想回宿舍,要跟着我蹭几天。也不能把她安置在男生宿舍里,我只好在校门口给她租了个房子。

这次我们开始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同居时光。

她整个学期都没有去上课,可是期末居然一门课都没有挂,至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同学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同学就无比艳羡,“你小子牛啊!”

她笑笑,背了人就问我:“你那么想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啊?”

我没底气地说:“是啊!”

她说:“你傻啊!你妈能同意吗?再说,做男朋友总有分手的那天,可我们是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的,你说哪个划算呢?”

快放暑假了,她留了个条子就走了,说要出去旅游。我犹豫着没敢把房子退了,可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开了学,她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小小的出租屋。

她的衣服还留在里面,很多很多衣服。她的爸爸那时虽然出轨离婚,可是对她还是很好的。

小小再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把房子退了,她的个人物品占用了宿舍里我全部的储物空间,我只好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放在床上。

她挑了一块没有放衣服的地方坐下,轻描淡写告诉我:“她妈还是更年期,想不明白,给她爸那个小老婆脸上泼了硫酸。”

我陪着她找律师、写材料、上法庭,听着她爸激动得语无伦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妈是他的杀父仇人。

小小对我说:“你们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我张了张嘴,又觉得现在不是争辩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安静下来。最后判了七年,按最高量刑。

后来小小的母亲死在了监狱里,尸检报告显示是心肌炎。

那时我们已经毕业了,小小进了个很好的单位当翻译,我则做了销售,一天到晚满世界跑。

好久没见的她跑来找我,一见面就哭得肝肠寸断。

此刻,我望着雾气里她神气活现的脸,突然想不起她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她吃得那么开心,可是她说的话是多么绝望啊。她在说让我不要担心,她会把钱还清,我的钱也能还清。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人体银行。

“比如肝脏,能卖给三个人,肝脏是切了还能长出来的!肾啊、角膜啊就不说了,现在都是明码标价了。

“还有心脏,这个也能卖,而且很贵!皮肤也是,还有手、脚,其实随便一个人都能卖个上百万!”

不知为什么,她很早就有厌世倾向,在母亲去世后,就完全表现出来了。

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面,我被她的话吓得寒毛直竖。我说:“你可千万别干什么傻事!”

她说:“我要是跳了楼或者上了吊,那才是傻事呢!我只不过是最大化利用我这个躯壳罢了,这有什么傻的呢?”

我说:“求你了别说了!”

她说:“这事还得你给我帮忙。毕竟我下了手术台,人家才打尾款。可是我早翘辫子了,谁替我收钱啊,只有你了!”

我跳起来,生平第一次想打她。我说:“就算你要把器官都卖了,你也不一定能同时找到正好都能用你这么多器官的人吧!”

她说:“所以我才等了这么久,我已经等到了!运气还不错吧?”

我绕过桌子,掐住她的脖子,“你给我闭嘴!闭嘴!”

她一动不动任我掐着,一会儿整张脸都发红了,我连忙放开她。

我蹲在她身边哭了,我说:“小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围的食客都安静了下来,店员跑来拉起我,我坐回座位,看到她还在若无其事地不停吃着。

不知怎地,就想起有次跟大励聚的时候,他说:“我觉得你有病。谁tm没有初恋啊,可初恋这事,就是一个肥皂泡,好看,可你是怎么也抓不到手里的。

“要是硬要抓住,只能把自己闪了。不是闪了腰就是闪了心,何必呢!”

这小子说话没改了煽情的毛病。高中时他就是个句子迷,天天拿着个小本子到处抄抄抄。后来他也没有跟酒瓶底结婚。

上大学后,他甩了酒瓶底,找了个来交换学习的日本妞,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问他:“咱这日本嫂子难道智商比酒瓶底还高?”

他笑得要抽筋,说:“我tm是找老婆,又不是找个福尔摩斯!”

后来去他家,就感觉到日本老婆的好处了。家里一尘不染,听到我们进门,日本妞小碎步跑过来给我们换拖鞋,就顺势跪下了。

大励拦住我要拉她起来的手,说:“这是人家的礼节,咱们要尊重。”

等饭菜上了桌,我就有些妒忌这小子了。我说:“敢情你是天天在吃正宗日料啊?你这生活也是奢侈得可以!”

大励嘿嘿笑了两声说:“那是!”

趁老婆去厨房,他小声说:“你以为容易吗?我这老婆就像个监工,一刻不停让我努力上进干巴爹,唉,还是你好啊,单身,自由啊!”

我说:“你的人生也算圆满了,事业有成儿女双全。跟你一比,我的人生好像还没开始一样?”

大励收了笑,认认真真说:“你要做情圣,总得有些代价的!后悔了?”

我就在饭桌上哭了起来,把他的日本老婆吓得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那次聚会,离小小又一次不辞而别才刚刚几个礼拜。

我和她确确实实是在一起过的,我不知道她怎样定义这个“在一起”。我的衣柜里至今还保留着大量她的衣服。最长的一次,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四个多月。

工作后,身边也不是没有别的姑娘。干的是销售,陪客户是免不了的。随着我的职位越升越高,投怀送抱的也有了,可是我就是没有那个心情。

逢场作戏还可以,让我跟一个姑娘待上一个礼拜,我就要疯了。

我妈张罗着给我相亲有几百次了,我一开始不去,慢慢地就开始去了。吃个饭,我买单,再不联系,都是一个套路。

我妈生我很晚,她说:“我这辈子大概看不到孙子了!”我没说话,总心怀快意地想到那年过年的时候,她大骂小小的情形。

到现在小小也没有说她到底把钱花在哪儿了。抵押了房子,我就能帮她还上一半的贷款了,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动手头那笔公司的流动资金。

知道是万劫不复,可是她都已经要卖掉自己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给老爸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家里能给我支援一点不。知道自己很是厚颜无耻,可电话还是打了。

老爸听完,沉默了半天。他小声说:“本来有些事我真不想告诉你,可是你这么轴,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知道吗?小小她爸跟那个小狐狸精的事,还是你妈传给她妈的!现在她妈死了,他爸瘫了,这丫头心里肯定恨着你呢!别听她扯那些吓唬你的事!”

挂了电话,再看小小,浑身都是疑点。她花钱还是那么大手大脚,还给我买了套很贵的西服。

如果不是一文不名,她又怎么会去借高利贷呢?而且那些B社会的人那么温文尔雅,怎么看都像是演技拙劣的演员。

贷款下来了,我陪着小小去见了小头目。

第二天我的家具就给搬了回来。小头目指挥着工人把东西一样样放好。他的记忆力真好,一样也没有摆错。

三天后,我下班回到家,小小走了。

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寓冰冷的地板上,替她想了一万个理由,可最后还是不能自圆其说。

她的行李箱还放在地上,里面那些浸水的衣服还晾在我的阳台上没有收,可是她走了,这次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就像很多次走了以后留下的气场那样,估计短时间内我不会再见到她。

我打电话给大励,他听后只说了一个字:“该!”

我想了想,也是,拖了这么久,别人的人生都开花结果了,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又过了两天,那个小头目又来了。他给我留下一张支票,正是我抵押掉房子的数目。

小头目说:“小小已经还清了钱,完璧归赵了。”然后又鞠了一躬,还给我轻轻带上了门。

我抓起手机,给小小拨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的皮箱里面响起了熟悉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