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女儿国

在极北之地,有个子乌城。听闻彼邦风物迥异于中原,我很想去瞻仰一番。
禀了爹娘,就开始收拾行装。
祝云听说了,特意跑来。她扮得俏丽极了,可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她说:恐不是风物好,而是女子好吧!
我答:子乌女子从不出城,你又如何得知?
祝云听了,呆了半晌,问:可否同行?
我不好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祝云换了男装,与我上了路。
白衣白马,加之学过几年拳脚,倒很是英气。我爱煞了她这扮相,心中不悦倒消了大半。
我这表妹早已与我订了亲,只等她长成了便完婚。如今我看着她那模样,倒像个俊俏公子。
她本是个公鸭嗓,说起话来倒更添三分神似,只是娇俏不自知。我暗暗盘算,子乌之行后,完婚之事也该开始操办了。
行路月余,便到了这子乌城外,守城女官拦住了我二人。这女官自称名叫妙方,可绝非妙人。
此人眉目极为粗粝,只有嗓音才能听出是个女子。她打量了祝云半日,又仔仔细细看她那文牒。
我胆战心惊,男儿身假,文牒自然更假。这文牒花了三十两银子,那造假之人说,几可乱真。
果然就乱了真,女官终于放行了我们。言明城中可盘桓十八日,日子一到,不出城就要砍头。
我二人已走出数十丈,妙方女官又喘吁吁追上来,突然伸手向祝云胸口探去。
所幸表妹还是个平胸,女官终于长松一口气,行了个礼说道:公子勿怪,只因你相貌异于常人,城中女子若自降身份假充男人,不单要砍你,连本官项上人头亦不保。祝云一笑,并不在意。我却又是一身冷汗。
终于进入城中,果然风光甚是不同。百丈高城墙内,极目望不到边际。
人群熙熙攘攘,繁华鼎盛。最引人注目者,乃城中央一棵巨树直冲云霄,有百人环抱之粗,子乌人尊为树母。
这树母终年繁花盛开,且上面挂着百万个蜂巢,更有亿万只蜜蜂穿梭其间。子乌人嗜树母之蜜,谓之蜜乳。一日三餐,只进此物。
甫一进城,便有兜售蜜乳之街贩,紧跟不放,言食之可避蜂蜇。蜂群在我与祝云二人头顶盘旋,甚是吓人,只好买了服下。
这蜜乳,色泽雪白、质地粘稠。初入口腥膻无比、细细品之微甜,咽下后倒颇觉神清气爽。果然服下蜜乳,头顶蜂群便散去了。
我二人牵着马走走停停,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新鲜有趣。此处房屋盖用白色,街石却选用北地玄青石,一片乌黑。
遍街男女皆嗜穿红衣,行动间如红枫铺地,又似火云联翩。祝云一袭白衣,我却一身皂衣,显得很是出众。我们走在前面,片刻身后就跟了许多女子。
早听闻此地女子为尊,一见之下果不其然:在朝为官者皆为女子,军中亦尽是红颜。男子行路,遇女子则需避让。
若说这子乌女子有何好处,便是大方不扭捏,不似中原女子,被男子略看一眼就哭闹着要死要嫁。性子豪爽,体格也壮健。
也难怪,这北地极寒,羸弱不耐寒者,恐早已冻毙街头。我这江南浪荡公子可谓是大失所望,只是路途遥远,也不便一时就走,还是先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
祝云倒是颇有兴致,我在房间歇下,她还要出去走走,想着此地治安极好,便叮嘱了她一番,又返身歇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黑了,祝云却还未归。
子乌宵禁极严,此刻已不能外出。我在房中辗转,一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便有个女官来通传,说此地国君召见。我惦着祝云,又不能推辞,只好去了。
那大殿之上,熏风阵阵,娇语翩翩,只是我心思烦乱,不曾细细观赏。
女君命我抬起头来,我这才看到,祝云竟坐在女君脚下。见了我,神情急切、欲言又止。那女君是个微胖妇人,年纪恐有四五十岁,但形容极佳。
女君细细看了看我,仿佛大失所望,对祝云道:你这表兄风姿倒是不及你十分之一。如此……也罢!
我正莫名其妙,就听到自己被封了官,官名极雅,曰撷芳郎君。
偷问身边侍女,皆是掩口一笑。那女君继续说,已招了祝云为夫君,七日后就要行夫妇之礼。我听闻此言,如五雷轰顶。
祝云与我回到客栈,身边便跟了侍女、侍卫浩浩荡荡几十人。
那店老板极为尊荣,早已将我二人的行李移至上房。关上房门,祝云坐在桌边,摈退侍女,才哭了出来。
说是那日闲逛,冲了女君的步撵。那女君命人将她带至身旁,却一见倾心。
我说:如今只有速速离去方是上策,只是门外守卫森严,还得想个万全之计。
祝云哭道:已是无计可施。
她伸出腕子,上面竟有着一枚七瓣花朵的烙伤,那花朵酷肖树母之花。
她说:此印乃是将七条人命交给了我,护我周全,也防我二心,此刻这七人都候在门外。
我不信,推开门,果然见到一排七个短装打扮之粗壮女子,目不斜视静静候着。此情此景,想要给远方爹娘捎封信都不可能了。
不待关上房门,清晨来传旨那女官就走了进来。
她手捧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白瓷净瓶,说是赐我二人浣肠所用。
女官解释道:入我子乌城前,我和祝云满腹城外腌臜食物,不能一时便换食蜜乳。只有经过浣肠,以后方可只以蜜乳为食。说完不待反应过来,便架起我二人,强行灌下,顿时腹中大痛。
此后三日,我与祝云通泻少说也有百次。口渴万分,每次索茶,那女官都是将蜜乳冲淡了送来。
此物似不溶于水,只是一通胡搅,变成白浊浊一团。干渴至极,也只得喝下。到了那第三日,突然就爱上了此物,再也品不出腥膻,只觉满口溢香。女官道贺,说浣肠已是成功。
女官又说:礼一已成,礼二便简单了。
领我二人到一个女形泥胎面前,便教我二人跪拜。我问此是何方神圣,女官曰:此乃树母真身,子乌城唯一真神。
又说,拜了树母,便不能再拜爹娘,从此世间只以树母为尊。我和祝云刚要反抗,早有几个力大无穷之女子强行按着脑袋行了礼。
此后便浑浑噩噩,那大礼共计十条,非跪即拜,不是辱人身体便是辱人志气。
到了第七日,终于所有礼毕,祝云被换上一身火红喜服,依旨等在宫门外。
突然一队人马抬着一顶喜轿,远远敲锣打鼓走了过来。
那女官一见,喜得手舞足蹈:不想竟到得这么早!我上前打听,女官说:这便是祝云兄的七弟。
我心生疑惑,祝云是独女,何来七弟?
女官又说:女君已有了五位夫君,祝云兄行六。此轿中乃是邻国所供之王子,名曰旦迦,他便是最小之老七。
我一阵晕眩:此地风俗竟如此不堪!
那轿子此时正经过我们,轿中一只白手掀开帘子,一张雪白俏脸就探了出来。那旦迦真是个绝色男子,平心而论,与祝云那男装扮相确有云泥之分。
那日祝云与那旦迦同时行了礼。女君一见旦迦,便将他做了老六,携着他那白手与她同席,祝云便受了冷落。我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当晚我被传召,说月圆之夜,需我这撷芳郎君出力了。
我被领到女君寝宫,只见连祝云在内七人,正恭恭敬敬等在外面。
我早已听女官说了这撷芳郎君之神圣职责,此刻想要撞墙也晚了。果然那女君依次命其夫君进入侍寝。
每出来一人,我便入内,将散乱之床铺整理齐整,再重新焚香。每位夫君都是一炷香时辰便出来了。
可待到那旦迦入了内,直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动静。终于女官出来传旨,说女君累了,让祝云和我先回去。
我们回到夫君们所住偏殿,侍女们便窃窃私语。
祝云索茶,端上之茶皆是茶末。不一刻又有女官来赐风流丹,道此丹乃是金犀之角炮制而成,可补益阳气,每位夫君都有份。
侍女们更是嗤笑。我与祝云却是万幸,原本我二人相约,若是女儿身败露,便同作亡命鸳鸯。
如此半月有余,再不见女君宣召。听侍女们讲,那女君如今专宠旦迦,已将他升为了第一夫君。
侍女们见风使舵,即使日日打点,那每日端来之蜜乳,竟连果腹也不够了。其间还掺着残蜂断尾,甚是难以下咽。
那七名受了树母花约之粗壮女子倒是守在门外,寸步不离。我与祝云此刻是叫天不灵、求地不应,只恨未能生出肉翅,破空飞出这深宫高墙!
那日夜半,祝云突然惊坐而起,睡梦中我亦惊起。
点了个火折子一看,床铺上一滩血迹,原来是月信已至。
再看祝云身后也是沾满血迹。我俩对坐良久,那血迹早已殷透了几层床褥。此地人极爱洁净,虽是怠慢,被褥还是每日一换。此事已瞒不过明日清晨。
果然第二日祝云便被识破了女儿身,连同我二人都下了狱。
狱中种种,不再赘述。我在狱中七日,消息一日比一日令人焦心,据说女君震怒,要用子乌城最严酷之刑罚处决祝云。
也不知是日是夜,我蜷缩在干草堆里,只听到一阵刀剑声。
爬起来攀着铁栏,只看到一队黑衣人杀了进来。片刻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表哥!你在何处?
是祝云!我连忙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祝云带着枷链,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不过七日,她瘦得已脱了形。再看她身后那黑衣人,已拉下了面巾,眉眼甚是熟悉。
她一开口,我就认出了此人正是那守城女官妙方。她说:早就告知你不得造假,却是不听,连我也被你二人所累!
祝云张开双脚让她斩断铁链,一面说:难道……你反了?
女官呵呵一笑:当然反了!项上人头,岂可轻易拱手送人?
我说:先放我出去吧再说吧!
女官就挥刀,可是我那牢门上所扣铁锁甚是坚硬,火星四溅却分毫无损。女官说:你真不走运,这间牢房专门关死囚,这铁锁乃是北地寒铁掺了……
话说到此处,几声怪异呼哨破空传来打断了她。女官急切起来,对我说:今日看来救不出你了,暂且多忍耐几日!说完就拉起祝云绝尘而去。
我被上了重枷,严加看守起来。皮肉之苦倒算不了什么,只是不知祝云此刻是否已出了城。我懊恼万分,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惹得这一身无妄之灾!
过了足有半年,我才又见到了祝云。她身着锦衣华服,一群人浩浩荡荡跟在后面,皆称她为君上。那妙方女官侍立一旁,也是毕恭毕敬。我被放了出来,立刻有人给我换药包扎。祝云坐在我床边俯下身来。
我说:你究竟是如何做了这子乌城国君?
祝云道:一言难尽!你且慢慢养伤!
后来,我还是听妙方说了,祝云如何机谋又是如何骁勇。
我真怀疑她口中那个花木兰根本不是我表妹。可再看表妹,早已没了纤纤弱质。她那眉宇间尽是英气,逼人得紧。
只有面对我时,她才有了几分小女儿姿态。她低下头不看我,说: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完婚吧,再将爹娘都接来,这子乌城以后就是你我二人共治了!
我说:可这子乌城,一个妇人总要有七个丈夫才够体面!
祝云笑道:你这醋意当真可爱!我早已决心废了这规矩,只等个时机了。
后来我就与祝云完了婚。爹也终于回信说,娘染了风寒,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且家中产业极多,不可说走就走,还是让我有空了回去一趟。
我就开始收拾行装。去辞行那日,妙方却拦了我不让进。我起了疑心,发力推开她,冲进祝云的寝宫。
那旦迦一袭轻纱,与祝云横卧榻上,倒是一副极美的春宫。二人你侬我侬,根本不曾发现有人闯了进来。
我跌跌撞撞跑回偏殿,失魂落魄。挺尸到黄昏时分,一个女官却来敲门,说是送丹药。我一看,正是那晚废君所赐那种风流丹。
过了几日,祝云来看我。她说:你不是要回趟家乡吗?怎么还不动身?我还有书信托你带回去呢!
我背对了她说:我也自知很碍眼,只是这几日病了。你不要催我,病好我就回去。
祝云把指尖在我身上划来划去,说:你不要多想,我心里唯有你一人,那旦迦不过是逢场作戏。子乌刚经变乱,邻国正虎视眈眈。收了他,大家都吃个定心丸,何乐而不为?
祝云千哄万哄,我心里渐渐暖了回来。
终于我要启程了。祝云交给我一小袋种子,千叮万嘱。她让我将这树母种子找最好花匠在家乡试种。我虽然知道这蜜乳乃是附近城邦之绝对硬通货,却也知道它那味道中原人怕是难以接受。
祝云却瞪了眼睛说:难道你想抗旨?她压低了声音又说:这是长久之计,此事只有交予你办我才放心!
我在家乡种了三年树。带回去十八颗种子,仅有一颗长成了。祝云月月有信来,感情倒比我在子乌城时日日吵架好了不少。蜜乳也是月月运来,出了子乌城,我发觉自己已不能再吃中原食物,闻之欲呕、食之腹痛。
终于她召我回去,让我再带蜂种回来。
又回了子乌城。守城女官早已换了人,见了我那令牌,赶紧行礼,口称第一夫君。我听了深觉刺耳。
待进了宫,那旦迦领头,六个花样男子列队等着迎接我。
祝云走上前来,一一为我介绍,这是哪国之公子,那又是哪国之贵卿。
我噙着泪,转头问她:这些都是逢场作戏?她一下子拉下脸来。
晚上,祝云说:如今我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还没有人敢当众给我难堪,你已贵为第一夫君,还想怎样?
我看着她。她还是那般娇俏,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凌厉。
半月后,我偷偷跑了。还是妙方接应,她也为祝云所伤,心如冷灰。
我二人结伴逃回了中原。所带蜜乳早已喝得净光,后半截路真不知是如何挨过。
到了家乡,那试种之树母正是繁花盛开。妙方打开一只布袋,花香钻入袋口,几只蜂子冲了出来,径直向那树母飞去。
三日后,已结了一个蜂巢。
三年后,我们家因贩卖可延年益寿之奇药蜜乳丸,已成为中原巨贾。
五年后,祝云回来了。她还是一袭白衣,骑着白马。她驻了马,对我说:万千荣华,还是比不过跟表哥你在小路上策骑一场,我回来了,你欢喜吗?
不待我答言,妙方从内院走了出来,她牵着一双儿女,徐徐走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