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干爹

小猴儿告诉我,干爹可不能乱认。
他一边把刚挖出来的鼻屎丢进嘴里品咂,一边把他姥姥的话学给我:“认了干爹,如果八字不合,亲爹就会倒霉!这叫‘刑克’。不合得越厉害,克得越重!弄不好会克死!”
他这么说的时候是晌午,晚饭时候我就要认干爹了,为此我跟他打了一架——没打过他。
于是我给干爹磕头的时候,脸上嘴角都是带伤的,一抬头吓得干爹一哆嗦。
干爹是个高瘦的老头,其实也没有多老。
他的体格还保留着壮健时候的架子,头上刮得乌青,辫子只留了脑后的一点儿,不知道是在隐藏还是偷偷昭示着遗老的身份。
我磕过了头,就得了一个大红包,里面塞得满满的,是银票。他们都说,干爹有钱。
捧了红包站起来,大家都静了,就等着我开口,可是我却好像噎住了。
“爹”这个字,从没出过我的口——我的亲爹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我长到九岁,只见过亲爹的信和银票,还不知道亲爹长什么样。
后来信和银票突然就断了,娘寄了无数封信,都石沉大海,到今天已经两年多了。
我试了试,嘴里发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大家更静了,我娘轻轻咳了一声。我深吸一口气——“爹!”终于吐出来了,声音又响又亮。
干爹笑了一脸褶子,蒲扇样的大手就在我头上忽闪,我偷偷舒了口气——这关总算是过了。
隔几天家里就在锦春巷置了房子——干爹也住在那里,七八个宅院,占了大半条巷子。
我跟娘终于从大杂院搬了出来,一群野小子追着我们的车子拖着长音喊:“姨太太启程啦。”
我娘是偏房,大太太容不下她,因此全家搬去北平,只留下了我们娘俩,被跟车的小厮们几脚踢散。
只有小猴儿追着我们的马车跑了几里地,脸都哭花了。
我娘劝他,说离得不远,让他时时来找我,他哭道:“那地方儿我去不了,去了也得让人打出来!棍儿,你记得要回来看我!一定!一定!”
我上了学。
九岁,穿着上了浆的衣裳,坐在一群四五岁的孩子中间,屁股上好像长了疮。
虽然我也识几个字,可是没学过这道学文章。什么“兄道友、弟道恭”,我就想起了小猴儿。
我跟他可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虽然他比只我大半个时辰,但论理还是我哥。
照先生的道理,我们就处得不对,可是我觉得挺好。于是就不太服先生管教。
干爹把我叫去训话,问我为什么偷偷往先生的茶杯里倒墨汁。先生黑着一张脸坐在一旁,一开口,一嘴牙也是黑的。我就忍不住笑了。
先生说:“并非本人不尽力,实在是令郎志不在此啊。”
“舜卿,跪下!”干爹突然喝道,声音大得像个炸雷。
我吓得膝盖一软,看到先生也是一抖。
舜卿是先生取的字,我的大号叫章庭蕤(ruí),还是亲爹来信取的,“庭蕤”这两个字可难坏了我,歪歪扭扭忒不好写,练了有几百遍才彻底记住。
我干爹亲爹都是一个姓,这也是巧了。
“快给先生磕个头,陪个不是!”干爹指挥着我,我机械地照办了。
送走了先生,干爹把我扶起来,叹了气。他说:“棍儿,干爹已经老了,这么大个家业,将来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可要上进啊!”
——直到好几年后我才明白“上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到底把小猴儿弄了来,给我当伴读,以前叫书童。小猴儿的姥姥每月得了十个大子儿,家里还少了一张嘴吃饭,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我不太高兴,感觉这兄弟之情好像慢慢就变味儿了。人前,小猴儿见了我得跪得拜,他做得很顺溜,可是我受得尴尴尬尬。
小猴儿倒比我适合读书,先生慢慢儿就把他当了得意弟子,一开口,就是“岱书,你来给大家讲讲这段儿。”
侯岱书是先生给小猴儿起的大号,称呼起来总像在占人便宜。
其实我也不是笨,那时就是玩儿心大,天天想着骑马、打拳。这两样本事我倒是学好了,到现在也没丢下。
干爹喜欢看我骑马,他总说:“咱们旗人老祖宗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男孩子学骑马,长志气。”
小猴儿也陪着我骑马。他怕马,一上马背就抖,浑身僵硬,歪斜着要栽下来,逗得干爹哈哈大笑。
正月十五,我和小猴儿跟着小厮潘三儿去看灯谜。小猴儿一连解出来十几个,围了一大群人,三儿捧着各迷主打赏的小物件儿,两个人简直乐不思蜀了。
我不知怎地,就生了闷气,一个人回了家。
可是,到了家门口,管家老潘却拦住了我不让进门,还大喊大叫,说我染了一身炮仗的尘土,浑身乱拍,拍得我都快晕了。
过了半刻,后门响了,一个人影闪了出去。我挣开老潘追过去,发现那背影高高瘦瘦,竟像是干爹。
我哭了半宿,娘那屋的灯一夜没关。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了,一个钟头就背熟了《出师表》,大概就是那天开窍的吧,知道“上进”了。
读书、骑射、拳脚,都慢慢做到了第一等。
后来我十五了,虽说已经理了短发,但还是照老规矩行了束发礼。
礼毕,干爹叫住了我,问我:“舜卿,你想不想去留洋?”
玩得好的几个朋友都留洋去了,我当然也想去。
可是我不想求干爹,自从那年正月十五惊鸿一瞥之后,我跟他总有点别别扭扭。他再也不叫我棍儿了,总是“舜卿”、“舜卿”个不停。
我点了点头。小猴儿马上说他也想去。
干爹没吭声儿,小猴儿就跪了下来,说也愿意认干爹当他的干爹,说他能照应照应我,学成回来一定报答他。
这可是大事,我让他不要胡闹,他突然就哭了。
干爹叹了口气,说:“过生辰可不兴哭啊。这事可得跟你父母商量,不是你小孩子说了算的。”
这口气就是有松动。
小猴儿的爹是个跑船的,几年不见回来一次,她娘跟人跑了,他只有一个姥姥。
过了半日,小猴儿的姥姥颤着小脚来了,说了很多谄媚话儿,我听不下去,走了。
后来就拜了,也没有摆酒,干爹也给封了红包,据说没有当年给我封的大。
我们置办着行头,还有半个月就要去坐船了,听说要坐十几天。
那天,裁缝正在给我们量身,门外突然吵吵嚷嚷的,几个大杂院的野孩子要往屋子里闯。三儿拦住了,问清是找小猴儿的,他就去了。
去了好几天也没回来。我打发人去问,回来说,小猴儿的爹淹死了,尸首刚运回来。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好多年前小猴儿的话了,难道这就是“刑克”?突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我和小猴儿的生辰可只差了半个时辰。
我跟娘去了大杂院,马车走到巷口,竟陷在了污泥里。
娘一下地,缎子鞋面就污了。
我们进到灵堂里面,拜了三拜,然后又帮着小猴儿收拾东西。突然娘尖叫一声,一个匣子在她手里应声落地。
一地的信。
我赶过去,看到张张信封上都是熟悉的笔迹——章庭蕤亲启。
我抖着手一封一封打开,里面是亲爹八年的亲情,从没间断。张张落款都有,随信附上银票一张。可是,没有一个信封里有银票。
潘三儿绑了邮差,一顿嘴巴子让他说出了实情——他和小猴儿的姥姥串通,昧我们家的信,一下就昧了八年!
还有巷口代人写字的那个王先生,也参与了这件事——替我娘和我给爹回信,也分了一成。
我要报官,娘拦着没让。
我给亲爹写了挂号信,把这些年的境遇都告诉了他。不到七日,就收到了加急的挂号回信。我拆开信封,看到“舜卿吾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过了半个月,我登了船,送行的人都哭过了。小猴儿没来,只托人带来一封信,说银票他还了干爹,他走了,这辈子他再也没脸见我了。
船开了,我站在船头,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