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阿奚和阿吕
雪夜,亮如白昼。
一行血迹,两道马蹄,仿佛在给追兵指路。
流血的是阿奚。这丫头竟为我挡了一剑。那剑柄没入她的右肩,尖峰又从肋下穿出。此刻,阿奚正被我裹在怀中,马背地每一下颠簸,都把愈来愈剧烈地疼痛传递给她,又把那疼痛带来不由自主地颤抖传递给我。
我的马疲了!阿吕在一旁说,她用力夹了夹马肚子,努力跟上我。
我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她那匹老马,是无法跟我这匹千里驹齐头并进的。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马已经在挣命了。
阿奚终于昏了过去。脸早已灰白了,嘴唇上裂着深深的血纹。
不能停!我说。话音刚落,阿吕那匹马已经闪了蹄,下一秒就在地上翻滚着嘶鸣了。阿吕翻滚着身子卸去了力道,回手飞刀命中那马的颈子——刀口早已喂了毒,哀嚎立刻停止了。
她提住一口气,脚不沾地跟了上来。
如此行不通!分头跑吧!我说。
不!阿吕费力地回答。以她的轻功,想要跟上我这千里驹,太难!阿奚这一路血迹,怎么也掩不住的。能跑一个算一个吧!
分头跑!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是命令。
我们正经过一个三岔路口,一件火红的披风被扔过来,我扬手接住,只见阿吕停了下来,就站在路口的中央。
我在茫茫雪夜里,最后一次回望她:她停在那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极目之处,她好像在移动,又好像依然呆立在原地。
我犹豫了一下,脚下的力度就轻了,千里驹跑得明显慢了下来。
突然我明白了那极目的一瞥——她是在拔出剑来。
我竟会说“分头跑”!再怎么剖白,也无用了。我说的那话,在谁听来,分明都是“你留下来断后”。
我有两个小师妹:阿吕和阿奚。最初只有阿吕一个,阿奚来了以后,辈分就含糊不清了:论年龄,阿奚为长;论武功,阿吕更强。于是,她们两个都在的时候,我就叫名字;单独相处,都叫小师妹。师父临终时,把两个丫头托付给了我,一个未嫁的妻子,一个未出阁的妹妹。他最后说,我们这门派的功夫,不要断了。门派我就不说了,江湖险恶,还是小心为妙。
我止住了马。千里驹浑身湿透,嘴角翻着白沫,趁机大口地吞着雪——这马要废了。我摇摇头,此刻我竟还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三秒钟之后,我一握拳——决定了!我把自己的棉袍裹在阿奚身上,再用阿吕的披风把她牢牢绑在千里驹的背上。然后拍拍它的颈子,告诉它去找柳先生。千里驹心领神会地轻嘶了一声,一团雪白裹着一团火红,它扬起蹄子跑远了。
我转过身,提着气开始狂奔,一直回到那个三岔路口,我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要炸裂了一般。收住脚步,我细细辨着雪地上的脚印。雪下得更紧了,又白又厚的雪原正试图吞噬它身下的大地。我呆立在漫天飞雪中,除了我自己的足迹,我看不到任何足迹,或血迹。
我拔出剑,等在那里。直到天亮,没有追兵,也没有阿吕的身影。
千里驹不负所托,找到了柳先生的庄子,现在已经在马厩里盖着棉被嚼着苹果了,见到我,亲亲热热打着响鼻。阿奚还没醒,不过,只要柳先生在,我是不再担心的。顺子把烤得热烘烘的靴子递给我,我两脚蹬上,就要出门。
柳先生说:且慢。他问:济安,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回:去找阿吕。
他说:罢了,她定不会再见你。
我说:那也无妨,我只要见到她平安。说完,我又一次一头扎进了雪原。
我找了她七年。
雪原变了草原,草原又变了雪原,周而复始。
不单是阿吕,那日的仇家也从此消了行迹。江湖瞬息万变,不过几年功夫,连知晓些微头绪的人都难寻了。
决定放弃的那天,又是漫天大雪。我的酒葫芦空了,我高举着它,伸出舌头去感受最后那一滴甘冽。
挥剑断雪,雪却哪里会停?仰天长啸,又有谁能听到?
一个佝偻着背的婆子经过,骂我:疯子!
我踉跄着跑到她面前,一揖到地:我可不是疯子,我是济安!济世安邦的济安!
婆子看了看我,然后绕过我,摇着头走远了。
柳先生又托人带来了信,说我再不娶阿奚,就要误了她一生了。
我回信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做完,我就回去。
当年师父的意思,给我定的是阿奚,我始终没松口。
我跟阿吕的那些情谊,是不入师父的眼的。
阿吕太倔,师父罚了,从来不会撒娇求情,面壁七天不会早出来一个时辰。阿奚不一样,她爱哭,也爱笑。
师父说,这样的才是女人,女人应该是水一样的。他说阿吕是美,可是女人太美了是祸患,不是福气。他还说阿吕是青鳞后山上最硬的那种石头做的,我这样的性子,降伏不了她。
我曾经削掉过不少那种石头,本派的独门功法儿,能让剑锋比世间的任何东西都硬。阿吕也会这功法,只是功力稍逊。
阿吕和我立过誓——非君不嫁,非君不娶。那还是师父第一次想把阿奚塞给我的时候。这誓言,如今我怕是守不住了!
我去看了阿吕的娘,坟早已荒了,我重新刻了碑,又在老人家坟前烧了纸。
事到如今,我终于相信阿吕是死了,不然她不会让她的娘住在荒坟里。
我在她娘的坟脚下,给她起了一个衣冠冢,那件火红的披风,我放在了里面。
阿奚见了我,十分欢喜,大家都十分欢喜。一屋簇新的红,院子里炮仗的味道飘到屋里来,院子外面雪急风紧。
新娘子的目光在红盖头底下娇羞地躲闪着。
突然来了个下拜帖的人,说是来讨教我们这门派的功夫的——我断断续续收了几个弟子。眼下各个带着伤,正互相搀扶着来给我报信。都说是个驼子,年纪很大了,出手快得让人看不清。
我放下掀了一半的盖头,提起剑去了。
果然是个驼子,背都要驼到地上了,破布缠头,让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眼神黑亮亮的,是个练家子。
我反握了剑柄,向前一步。还没有看清他的出招,我的剑就断成了两截,胸前簇新的喜服也划破了。
得罪了,新郎官!那驼子瓮声瓮气地说。
顺子,再拿剑来!我喊。
下个回合,他攻过来的时候,我好歹防备住了。这驼子力道并不如我,只是快。他的功夫看不出门派,似乎杂得很。
几招之后,他虚晃一个剑花,改攻下路。我飞快地倒退着,膝盖上还是着了好几下,我已经被逼到了院子的墙角。
突然我想起师父曾教过的一招。
我故意露出个破绽,有那么几秒中门大开,他果然攻了进来。我招式瞬变,反守为攻,直取他的眼睛。他收不住势,堪堪避过,登时大怒:疯子!
突然我就呆住了。他的剑到了我的咽喉,却不再进,硬生生收住了。
我一抬手挑掉了他头上的裹布,他一声惊叫。
我的手抚上他,不,她的脸,我唤她:阿吕,你回来了。
她没有躲闪,挺直了脊背说:我回来了,回来办一件事,办完就走。
说完,她一跃而起,落在人群中,揪出了穿着大红喜服的阿奚。她唤阿奚:姐姐!
阿奚躲闪着目光。
阿吕继续说:这么多年,我终于查清了是谁杀了我的爹娘。姐姐,你知道是谁杀了我们的爹吗?
我手中的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奚正要动作,阿吕伸手制住了她。
我想到初遇阿奚时的情景——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强盗洗劫了她的家,她刚失了父母,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路口。师父葬了她的父母,也收留了她。看来那天的眼泪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阿吕的剑已经指到了阿奚的胸口:事到如今还不承认吗?
阿奚笑了:就是我杀了那对狗男女。我娘哭瞎了眼睛,这是他们应得的。
阿吕说:你承认了?好。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我要手刃仇人,你是要帮我还是要帮她?
不待我答言,阿奚一声冷笑,一把银针瞬间从她的袖中撒了出来。阿吕首当其冲,围了一圈的看客也无一幸免。
我离得远,只挨了一针,在右臂,顿时觉得整只手臂不听使唤了,我连忙伸出左手封住经脉。
这是——这莫不是早已失传的……
柳先生也中了招,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不错,这正是我阿娘的绝技——定魂小针!在座各位,小女并非有意伤人。此针三个时辰一过就可解了,阿奚说。
说完竟抢过阿吕的剑,冲着我直直逼了过来。
她把剑贴在我颈子上,对阿吕说:当年你娘逼我留你一命,可我发誓要让你一生凄苦。济安娶了我,可是他还倾心于你,你也不能算孤苦伶仃。如今我杀了他,你在这世上,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呢!
阿吕闭着气,努力让那毒针不侵入静脉,一句话也不能答,一直只是不停摇头。此时她突然仰天大吼一声,口中鲜血喷出有一尺多高。她说:济安不能娶我,也不能娶你!
阿奚问:为何?
阿吕又笑出几口鲜血:他是你一个爹的亲哥哥!
我胸口一热——我瞎眼的娘!她总是说爹死了,年年让我去给他磕头。我爹那碑是没有字的,我娘说,怕仇家寻来。
阿奚双眼圆睁:当真?哈哈哈哈!三兄妹雪夜……相残!可笑!可笑至极!她丢掉了剑。
阿吕也笑得完全止不住,鲜血大口大口涌出。
突然她腾跃而起,同时衣袖一甩,一支飞刀正中阿奚胸口。阿奚的表情还笑着,眼神却慢慢散了。
阿吕捡起地上的剑,反手把自己的颈子喂给了剑锋。
血,刺出很高很高。
我脱掉喜袍,走出院子,走到雪原里去。
呵!白茫茫大地,当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