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食脑者
娇娇向我示范着兔头的吃法,我笨拙地有样学样。
她的嘴唇舞蹈般地滑过,松散地附着在头骨上的脸颊肉就被吸进了她的口中。红艳艳撅起的嘴唇上汪着一圈辣油,好看极了。
那是六月,重庆的夜,已经十足是夏天的感觉了。不过是个街边的小馆子,到处油汪汪的,地板缝儿里也仿佛浸透了卤汁,透出彻骨的麻辣。
我大汗淋漓,不自觉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
那个夏天,我吃了许许多多这辈子吃过的最极端的食物,对于“辣”和“麻”的认识不断刷新着。
娇娇用舌头勾出了兔舌,那动作很是撩人。后来我跟很多姑娘一起吃过兔头,再也没有见过会这样吃的人。
我们的战绩是八只兔头。我面前半只,她面前头骨堆积如山。看到兔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食欲以及别的什么欲望都消失殆尽了。
我用冰奶茶安慰着自己的口腔和胃,一面看着娇娇大快朵颐。
她吃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经她手的兔头,也绝不肯留下一丝多余的肉。掰开骨头时,她紧紧咬着下唇。在那样闷热的天气里,我竟有些后背发凉。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毕竟,一次次千里迢迢飞到重庆来跟一个女孩见面,太不符合我一贯的形象了。
我在一个直播网站上给人答疑解惑,一开始不过是为了混些打赏。我常常一面不停百度、一面在脑海中写下关键词,口中的话从没有卡过壳,大家都觉得我妙语连珠。慢慢地捧场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红了。
直播半年,我的存款就增加了两个零。很多粉丝开始人肉我,想知道躲在这样一副嗓音后面的,是怎样一具躯壳。
一开始我吓坏了,把电脑的摄像头都用强力胶粘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好人肉的,我不过是一个过气的主持人。饱满磁性的嗓音、充满技巧的机智、循循善诱的话术,都是四年科班训练的结果。但是老师并没有教我怎样逢迎、怎样附势。
从电视台辞职后,我反而红了,有时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娇娇的邮件混在一堆粉丝来信里面,题目并不突出。她只写了一句话:我好像认识你。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把她的邮件点了收藏,弹幕里面顿时一阵起哄。
下了直播,我在后台查看着娇娇的信息:她从来没送过我一点礼物,哪怕是网站的免费礼物,也从来没有在弹幕里留下过只言片语。
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女孩。
也许是我的前同事?
我的那次辞职也算是很轰轰烈烈了,毕竟在我之前,还没有人能在划了台长的车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我觉得委屈,我自负的那一点才华、那一点激情在当权者眼中一文不值,而我这个人有价值的地方竟是一具年轻的、薄有色相的男性躯体。
饭桌上,台长向我暗示:我这具躯壳能从那个脑满肠肥的“刘老板”那里换来一个三年的广告合同。我拍案而起,要不是桌子被固定在地上,我就能掀翻它了。
奇耻大辱!
出了饭店门,冷风吹动酒意,我就用钥匙给台长那辆车做了个全身美容。
我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辨识度。经过四年流水线一样的训练,更是泯然众人。只有朝夕相处的同事,才有那么灵的耳朵。
经过一番推理,我几乎可以确定“娇娇”是谁了——我的前搭档晓悦。其一,她的真名里就有个“娇”字;其二,我辞职后,她受到牵连,也被炒了鱿鱼;其三,听说她回了重庆老家,而“娇娇”的IP显示,她就在重庆。
互发邮件试探了足有一个月,我终于决定去跟她见面。我欠她一个真挚的道歉也罢,我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罢,总之是头脑发热的结果。
然而娇娇并不是晓悦。她是一个陌生的、异常娇小的女孩。她说,她的第一封邮件里有个错别字,她其实想说的是——我好想认识你。
一字误终身。
娇娇还称呼着我直播的网名——食脑者。起这个名字,我的本意是三分赌气、七分自负,现在被当面叫出来简直像在掌掴我一样。我说,叫我的真名吧,张潮声,弓长张,潮涨潮落的声音——潮声。
她说,多好的名字!踌躇了一下,坦白说,我叫成晓娇。然后双手捂住脸蛋哎呦一声,悄悄问我,是不是很土?说着就飞红了双颊。那么辣的兔头,都没能让她那异常白皙的脸蛋飞过一丝红霞,我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说,很好听啊。我这名字是改过的,上大学之前,我叫张晓粱,栋梁的梁。
成晓娇扑哧一声笑了。
后来的一封信里,她问我:为什么你们男生总有一种齐家治国的使命感?
我回:何以见得?
她说:比如你在介绍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梁祝”的粱,要说“栋梁”的梁呢?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娇娇就发来了一段音频,嘈杂的背景里是我说话的声音。她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用录音笔记录下来了。
幸福感和恐惧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娇娇吸烟,十来块的朝天门,味道很是辛辣。她说,这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烟。她的家里开着一个烟草专营店。
为了保护嗓子,我曾是烟酒不沾的。如今也跟着她有样学样,慢慢地竟有了烟瘾,嗓音也平添了几分沧桑。渐渐一发不可收拾。从重庆返回的时候,箱子总是腾空了放着好几条香烟,过安检的时候心惊胆战。
开始我还带过骄子和龙凤,想着高档品牌总会好些,慢慢地发现娇娇的话是对的,烟瘾上来的时候,只有娇娇每次送的那几条朝天门才能把它压下去。
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娇娇了。也不过拉了几次手,思念却时时撞击着我的心脏。
发觉不对劲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
爸爸病重,我只能回了老家。直播也停了,我天天推着老头在楼下晒太阳。最后一次见大夫,说已经不能手术了,他给出的乐观估计是三个月。
那时,让我焦躁得摔东摔西的,并不是爸爸的病,而是——我的烟抽完了。
我托遍同学,一个学弟终于给我寄来了两条,撕开一看,龙凤呈祥几个大字印在烟盒上——原来小学弟好心给我升了级。
把爸爸托付给了大姑,我急匆匆坐上了去重庆的飞机。夜航,我却清醒得仿佛再也不需要睡眠。下了飞机,买到朝天门,深吸一口,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我一下子慌了。
见到娇娇,她眼神有些飘。我气急败坏地抓住她问,为什么要害我?她一下子哭得要崩溃,说了一万个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欠着人家钱。
我说:先给我一支烟。
她说:我也没有了,老板说让你自己去见他。
在万豪顶楼的套房,我见到了娇娇的老板——刘胖子。我不想太具体地描述那次见面。在我终于抽上第一口烟的时候,我的手机上传来大姑的信息——你爸走了。
我一面哭一面贪婪地吞着烟,身体不能控制地发出一阵阵愉悦地颤抖。那一刻,我觉得人生荒诞极了。
整个葬礼,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任人摆布。亲戚们都说我是哀伤过度,随他们去吧。
守完七天孝,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戒毒中心,可是那里只收留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他们收了钱,抽了血之后说,我的身体里并没有任何成瘾性的药物残留,我被连推带搡赶了出去。
当晚,我躺在客厅的地上,感受着没有药物残留的躯壳带给我的大剂量残留的感觉。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左脚的大拇指上面只剩了半截指甲。
楼下的邻居来敲门,问我昨晚有没有听到客厅里有打斗声。我茫然地摇头,邻居踮起脚尖,从我肩上向着客厅张望,目光在一滩滩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不明液体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叹息着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我买回很多棉被。铺在地上,包在一切有棱角的东西上面。第二天,再用颤抖的手把被弄脏的抱出去扔掉。
四十五天吧,从我的日记来看的确是一个半月,但我觉得像过了半世一样。我终于“零残留”了。
我理发、跑步、买新衣服;我在网上看很贵的心理医生;我重新开直播间,继续谈笑风生并大把捞金。
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永远埋葬了。
冬天了,我穿上了高领毛衣。自从瘦了十几斤之后,我就很怕冷。
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是一条手织的围巾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
我像摸到了蛇一样缩回手。
几乎是连夜搬了家。
新家的网线刚拉好,快递又来了,打开是另一条花色的围巾,纸条上还是:对不起。
一连七天,我收到了七条围巾和七句对不起。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搬家,还没想好,娇娇就来了。她哭着拍门,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我只好把她拉进屋里。
坐在沙发上,她习惯性地掏出烟要点,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打火机。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飘向我挂了一面墙的围巾,这更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把她摁倒在沙发上,她小小的身体出奇得力大无穷。我们厮打着,渐渐开始互相剥着衣服。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娇娇躺在我的臂弯里,慢慢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有我抽的烟,才是有问题的。滤嘴那里有着特别的记号,在一盒烟里面都不会搞混。
我忍住一肚子的话,忍得身体都僵硬了。我翻过身,再一次压住她。
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切联系方式都失效了。
我折腾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终于下定决心又去了一次重庆。
没想到她家里的烟草专营店已变成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线索。
我在小酒馆喝得烂醉,一个女粉丝跑来照顾我。
后来我就经常喝醉,见了不少女粉丝。
我请她们每个人吃兔头,向她们打听娇娇的消息。几乎每个人在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之后,都生了气,我的约会常常以一句m开头p结尾的话(妈卖批)落幕。
再后来,我已经可以连吃八个兔头了,我吸着兔脑,觉得那是人间至味。
我又抽上了烟,还是朝天门,却没那么辣了。
我那不肯屈服的自尊也终于低头了:尽管我的爱情又曲折、又肮脏、又阴暗,但它还是叫做爱情。
娇娇,我会吃兔头了,你能回来吗?